遙遠的天際,當最后一抹晚霞漸漸隱去,無邊的夜色,像一塊大幕,緩緩地拉開,將壽郢古城籠罩進沉沉的黑暗之中。
對城內(nèi)的百姓來說,這是個極其普通的夜晚,普通到很多人一覺醒來,可能就已經(jīng)忘了頭天晚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
但是,這個夜晚,對于已經(jīng)風雨飄搖的大楚政權(quán)來說,注定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個夜晚,對于許多主動或被動參與其中的人來說,也注定是終生難忘的。
曾柳,便是這類人中間的一個。
此刻,曾柳正站在高高的宮城的城墻上,手扶著墻垛,漠然地看著一隊隊手執(zhí)長戟的甲士緩緩離開,一言不發(fā)。
晚風吹拂著曾柳披散著的花白長發(fā),一縷亂發(fā)被風兒吹送到曾柳的唇邊,曾柳一張嘴,緊緊地咬住這縷發(fā)梢,狠狠地咀嚼著,牙關錯落有聲。血紅的眼珠,直直地看向遙遠的天際。
天際,夕陽如血。
曾柳身旁,校尉鄭通手按劍柄,肅立著。他看著曾柳的臉龐,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只兩天未見,一貫衣冠楚楚的門尹大人,因何衣衫不整?為何憔悴如斯?又為何如此心事重重?
其實,鄭通心里還有更多的疑惑,但他即便心頭有一萬個為什么,只要大人不說,最終鄭通一句也不會問。別說曾大人作為自己的老長官,一貫對自己提攜有加,就是作為一個守衛(wèi)宮城已久的職業(yè)軍士,養(yǎng)成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使他習慣了執(zhí)行而不問原因,王宮高墻之內(nèi),有太多的的隱私和秘密,豈是他這個小小的校尉問得過來的?
夜風漸涼,鄭通看著曾柳,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此間風大,去值更房里坐會吧。”
曾柳搖了搖頭,輕輕說道:“你先下去吧,我再待會。記住,沒有我的命令,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要關門。”
鄭通還想說點什么,曾柳擺了擺手,說道:“無需多言,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p> 鄭通無奈,雙拳一抱,躬身而退。
李府。
除了府門外高高懸掛的兩盞燈籠以外,往日燈火通明的府邸,一片漆黑。
前院,三十名風雷營的隊員們,一色黑衣皮甲,手執(zhí)勁弩鋼刀,筆直的站立著。
風雷營大部分隊員已經(jīng)去了瓦埠湖,和天地舵的水營混編訓練,留下來的這一部分,是李鶴等人千挑萬選,出類拔萃的精兵。
李鶴走到隊伍最邊上的張山、張河兄弟倆面前,看了看比自己還高的兄弟倆,笑了笑,問:“怕不怕?”
暗影里,張山咧嘴一笑,說道:“公子不怕,我就不怕?!?p> 風雷營幾年下來,這兄弟倆的語言交流能力大有長進。
李鶴又錘了捶張河的胸膛,看著張河像磨盤一般雄壯的身體,滿意地點了點頭。
面對著整齊肅立的隊員,李鶴沉聲說道:“任務大家都清楚了嗎?”
“清楚了!”
隊員們整齊劃一的回答。
李鶴厲聲說道:“今晚,無論是誰,敢阻擋我們前進的,格殺勿論!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李鶴嘶聲低吼:“目標令尹府,出發(fā)!”
環(huán)門之尹將軍衙門。
環(huán)門將軍朱虎一身明晃晃的重甲,手持調(diào)兵虎符,高坐堂上,身旁,坐著負芻王府里那位神秘的老者。
“校尉陳塘聽令!”朱虎一聲斷喝。
“屬下在!”
“本將軍命你領一千甲士,前去王宮四門,嚴密監(jiān)控各門,沒有本將軍的令牌,任何人一律不準進出,違者格殺勿論!”
“校尉左迎聽令!”
“屬下在!”
“本將軍命你領五百甲士,去往令尹李園府上,捉拿李園闔府眾人到案,務必不能走失一人,有敢于反抗者,格殺勿論!”
“左迎得令!”
“慢!”
左迎一抱拳,正待轉(zhuǎn)身要走,老者叫住了他,微笑著說道:“左校尉記好了,我只要死李園,不要活令尹,明白了嗎?”
左迎看了看朱虎,朱虎兩眼一瞪,吼道:“看什么看?沒聽明白嗎?”
左迎領命而去。
“校尉王劍聽令!”
“屬下在!”
“本將軍命你領甲士六百,分赴左史李義府上和圭園,將李義、李為父子及闔府親眷捉拿歸案,若要走失一人,本將軍拿你是問。有那敢于反抗者,格殺勿論!聽明白了嗎?”
“得令!”
王劍銜命而去。
等堂上眾人走空了,朱虎轉(zhuǎn)過頭,笑呵呵地對老者說道:“叔父只管在我這歇息片刻,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侄兒保證,您就能聽到好消息了?!?p> 老者一臉肅然,起身走出大堂,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對著烏黑的夜空,深深一拜,嘶聲喊道:“春申公子啊,朱英十年苦熬,終于可以給您報仇了啊,您在天有靈,今日當護佑朱英誅殺奸賊,一舉成功?。 ?p> 說完,跪伏在地,嘶聲嚎哭。
王宮。
宮城的城墻上,曾柳仍然手扶著墻垛站立著,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仿佛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濃濃的夜色中,幾十個勁裝黑影,手持各式兵刃,從洞開的城門洞里魚貫而入,一俟進了宮門,便展開戰(zhàn)斗隊形,迅速地奔著哀王的寢宮而去。
可以看出,這些人對宮內(nèi)的建筑布局極為熟悉,目的很明確,行動毫不拖泥帶水。
旋即,宮城深處,便傳來陣陣呼號,有喊殺的,有叫救命的,更多的,則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隱隱的,有火光閃現(xiàn)。
曾柳的十指,深深的扣進了城墻的磚縫,面孔猙獰,喉嚨深處發(fā)出陣陣凄厲的低吼。
鄭通氣喘吁吁,連滾帶爬地跑上城樓,厲聲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刺客,有刺客??!”
曾柳仿佛沒聽見一般,一動不動。
“大人,您怎么啦?有刺客?。 ?p> 鄭通仍然在大叫不止。
“我瞎了嗎?”曾柳厲聲喝道。
鄭通奇怪地看著大人,瞬間,他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大人知道有刺客,大人早就知道有刺客,甚至,今晚這些人就是大人故意放進來的。
可是,大人怎么敢?這可是弒君之罪,要滅族的啊。
鄭通的腦子,被徹底地抽空了,他的兩腿在簌簌發(fā)抖,幾乎站立不住。
“鄭通啊,我屋里的柜子沒鎖,里面有一些散碎金銀,你拿上,趁著天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回來?!?p> 曾柳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夜空飄來,空靈、飄忽。
鄭通一聽,趕緊往城樓下跑,跑了幾步,又返回頭來,單膝跪地,說道:“大人保重!鄭通走了?!?p> 宮內(nèi),屠殺還在繼續(xù),有兩處宮殿,火勢漸起。
令尹府。
校尉左迎騎著一匹駿馬,帶著五百甲胄鮮明的軍士,舉著明晃晃的火把,迅速地包圍了府門。
守門的門房跑出來剛想阻止,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上了他的脖頸,門房立馬委頓下來。
軍士打開府門,潮水般涌了進來,一窩蜂直奔后院而去。
當兵的最喜歡抄家了,尤其喜歡夜里抄這些官宦之家,焉能不個個爭先,哪里還用得著長官發(fā)令?
一時間,豪華闊大的令尹府邸,到處雞飛狗跳,哭聲一片。
李鶴伏在令尹府高大的院墻上,一看此景,大手一揮,低吼一聲:“跟我上!”
兩股人馬,迎頭相撞。
對付這些平日里在都城里作威作福慣了的老爺兵,風雷營的隊員們根本就不用費太多的力氣,甚至連平常訓練的強度都達不到,張氏山河兄弟甚至連兵刃都不用,直接徒手,一拉一拽,一個照面之下,不死即傷。
一直笑瞇瞇地端坐馬上的左迎,聽到軍士們凄厲的嚎叫,立刻便明白了,這令尹府內(nèi)有埋伏,心內(nèi)暗暗叫苦,看來今晚這趟差事扎手,別說發(fā)財了,能順利交差就不錯了。
左迎急令左右召集四處亂串的軍士,整理隊形,準備戰(zhàn)斗。
李鶴眾人很快便殺出一條血路,直奔李園的臥室。
臥室內(nèi),擠滿了夫人小妾,丫鬟婆子,女人們哀哀地哭,孩子們放聲地叫,亂成一團。
李園還算鎮(zhèn)靜,穿著中衣,敞著懷,端坐塌上。
看見李鶴渾身是血地沖進來,李園大喜,大聲叫到:“鶴兒,可知怎么回事?”
李鶴手持短劍,一抱拳,說道:“伯父,負芻宮變,派人抄你的家來了,軍士就在外邊,情況危急,趕快跟我走!”
說完,一抄手,就想把李園架起來,誰知李園拼命掙扎,嘴里大聲叫嚷:“鶴兒放開手!于此危難之際,宮內(nèi)什么情況我一概不知,我怎能不顧王上安危獨自逃生?不用管我,我等著他們來抓我?!?p> 李鶴一看,李園的態(tài)度極為決絕,他如此不配合,想在外面眾多軍士的眼皮底下,把人帶走,那是絕無可能的。
李鶴手上暗暗變?nèi)瓰檎?,心里想著干脆把這老爺子打暈,扛走算了,省得多費口舌。
李園何等人物,一看李鶴的表情就明白了,厲聲說道:“鶴兒別動!這種危難之際,你能帶著人拼死來救伯父,足見我李氏家風,李園雖死無憾!”
“鶴兒年輕,很多道理你以后會明白,李園今日是萬萬不能走的,萬望鶴兒成全伯父之志。”
正在這時,占越?jīng)_了進來,大聲喊道:“公子要快,外面被包圍了?!?p> 李園一聽,起身下榻,在哭倒一片的女人堆里拽出兩個少年,推到李鶴面前,說道:“鶴兒,這是你的兩個弟弟,也是我李園一脈最后的骨血,你把他們帶走。如果伯父遭遇不測,告訴你父親,就當他多養(yǎng)了兩個兒子。”
李鶴一看,李園已萌死志,決計是不會跟自己走的,外面軍士喊殺震天,再耽誤下去,眾人恐怕都走不掉了。
李園看李鶴還在猶豫,目眥盡裂,大吼一聲:“小子,快走!”
無奈之下,李鶴只能命張山、張河兄弟各背一個少年,眾人護在左右,反身向屋外殺去。
屋外,軍士們手執(zhí)長戟,排列整齊。
李鶴打頭,占越緊跟身側(cè),風雷營眾人像一只只下山的猛虎,旋風般沖進包圍圈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便撕開了一個口子,向府門沖去。
左迎在馬上大吼:“給我追!給我追!”
無奈這些抱著發(fā)財念頭而來的官兵們,包括左迎自己,都缺少了一份像風雷營這樣搏命的意志,畏縮不前,眼睜睜看著眾人出府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