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各派規(guī)矩,弟子們修成鳳初境后,通常都需下山歷練。
鳳初境修的是身,吐納龜息,強(qiáng)身健體,免除惡疾困擾;而從琴心境開始,便要修心了。
世間誘惑眾多,若是心性不堅(jiān),難免走入歧路。因此,歷世,煉心,見識(shí)了人間疾苦,心懷天道,才能踏入琴心境初階。
歷練時(shí)間不一而足,于璇璣門而言,修的是隨心之道,弟子只需明悟了自身便可結(jié)束歷練,重歸師門。而璇璣門素來僅有二十年的師徒緣分,弟子們唯恐在師門時(shí)間不足,故而都是匆匆下山走一圈便算,從來沒誰巴不得下去虛耗時(shí)光的。
云緋若卻是個(gè)例外。
心有所屬,故而心難自安。
但她又不能去同玉衡說:“師父啊,說好的歷練呢?”
如此難免令師父傷心,畢竟在任何門派中,只有師父狠心趕弟子下山的,沒有弟子哭著喊著非要去歷練的。
就算有也不能說出來,不然也太狼心狗肺了。
云緋若自然不會(huì)狼心狗肺。
所以她分明做夢(mèng)都想著下山,去翠琉峰,去千機(jī)門,面上不敢有絲毫的顯露。
她卻不知道她的師父也糾結(jié)得很。
明知不可為,也不敢為,但內(nèi)心深處總存了一絲幻想。
玉衡知道一旦放了她下山,她便會(huì)趕著去與她的小情人相會(huì)。這原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弟子正當(dāng)妙齡,怎可能心如止水?便是如他這般年歲,不也無法避免情海生波嗎?
于是他便拖著,明知道拖不到天長地久,但拖過一天是一天。
多留她在修元殿一天,她就在自己身邊多待一天。即便不見她,只要知道她就在附近,他都心安。
修元殿中,桂花落了,青草枯了,遠(yuǎn)山黃了又披上了白衫。轉(zhuǎn)瞬間,桃花開了,山色潤澤起來了,又是一個(gè)悄然而至的春暖花開。
午后的暖陽帶了幾分慵懶,從半開的窗口斜斜射入。玉衡松松地披了件外袍,俯首在案前翻閱書冊(cè)。
云緋若一手提劍,一手舉著一支紅艷艷的桃花,興沖沖地闖了進(jìn)來:“師父,今年的桃花開得可真早!”
玉衡惋惜地瞥了一眼那花。
修元殿總共也就卷帙樓前那幾株桃樹,多少年來都好好的,近兩年卻連連慘遭毒手,實(shí)在是遇人不淑。
捧著花的少女亭亭玉立,好似被青渺峰的朝云夕霧洗去了青澀,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嬌媚動(dòng)人來。
玉衡眼睫下垂,瞄了瞄案上的請(qǐng)?zhí)?。這是一早飛鷺帶上來的帖子,若是在往日,他看都不見得會(huì)看一眼,只是想到徒弟,不免心思活動(dòng)了一下。
云緋若眼神靈活,順著他視線一掃過去便發(fā)現(xiàn)了那張紅艷艷的帖子。
“北辰宮?”云緋若立時(shí)眉開眼笑起來,“師父…….”
玉衡低著頭,悶聲道:“不去?!?p> 云緋若忙把手上的桃花插入案頭白玉瓶中,一雙眉眼彎彎的,滿是討好:“師父就勉為其難地去一下咯,順便帶上徒弟我呀……”
玉衡抬頭,見徒弟那雙大眼睛眨巴眨巴,長睫跟著一上一下地?fù)溟W,好像每一下都扇到了他的心里,扇得他頰邊耳根都慢慢地?zé)崃似饋怼?p> “兩年了,我一回都沒下山過。往后出去歷練的時(shí)候見著人不會(huì)說話,人家還以為您老人家座下出了個(gè)啞巴!”
云緋若見師父看著她不吭聲,不由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
“胡說,我不是人?楊柳不是人?我看你跟鷺兒都聊得很是起勁么!”
這倒是真的,飛鷺雖口不能言,但一點(diǎn)也沒妨礙云緋若同它鷺兄長鷺兄短地瞎扯。
“我就是想念秋姐和小頌了嘛!”
她想到許久不曾謀面的樓翦秋和初頌,心頭有些酸楚。自從那天不歡而散,后來飛鷺再去接,樓翦秋都推辭不來。她不肯來,初頌自然也不能拋下她一走了之。
如此想著,她又想到了久別的齊無離,珠淚止不住地連成串簌簌落下。
淚水流過云緋若面頰,滴落在玉衡手上,如同一滴沸油灼傷了他的肌膚。他順手取出一塊絹帕,輕輕拭去云緋若面上的淚痕,柔聲道:“別哭了,那就去吧!”
云緋若一怔,有點(diǎn)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但隨后的驚喜令她忽略了這不起眼的異樣。
“太好了!我好開心啊,師父!”
玉衡牽了牽嘴角,凝目注視著手中濕了一塊的帕子。不過是幫她擦淚罷了,為何自己心中會(huì)如此巨震?
莫非道心不穩(wěn)至此,已經(jīng)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這一天夜間,云緋若在綿玉床上酣然入眠;隔了一個(gè)院子,玉衡卻掌燈到天亮,心緒前所未有的煩亂。
翌日一早,碧藍(lán)的晴空中,一道七彩虹光飛馳而過,留下點(diǎn)點(diǎn)耀目的華彩。
“師父,一會(huì)兒到了翠琉峰,我可以先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么?”
“可以?!?p> “師父,我可以去找秋姐和小頌玩嗎?”
“可以?!?p> “師父,我可以遲些去赴宴嗎?”
“可以?!?p> “師父,我可以帶她們一起赴宴嗎?”
“可……”
玉衡神色倦倦,卻還是被徒弟逗笑了。他提手在云緋若腦門上輕拍了下,斥道:“胡鬧!”
云緋若吐吐舌頭,也笑了。她原本就是看師父心事重重,存心引他發(fā)笑。
“師父,你看,翠琉峰的梅花好像還沒謝呢!”
“那是桃花!年紀(jì)輕輕眼神卻不好!”
“那是,誰叫弟子眼睛大呢!若跟飛鷺?biāo)频囊浑p綠豆眼,那就聚光了!”
這話聽得飛鷺極為不適,綠豆那般毫無靈氣的蠢物,竟讓她拿來與自己一目千里的眼睛相提并論。
想到這里,飛鷺仰天清嘯一聲,極速在清霄殿上空盤旋幾周,隨即筆直下降,如同自云霄直落的飛劍。
云緋若正同師父聊著天,當(dāng)下驚叫一聲,往后仰倒。
玉衡一怔之下頓時(shí)感覺到一個(gè)綿軟的身子蜷入了懷中,鼻尖處幽香隱約,似乎都覺出了她肌膚滑膩的觸感。他心中一蕩,忙默念清心咒,將身子往后挪了幾寸。
飛鷺直接落到了清霄殿前廣場上。云緋若雖在北辰宮多年,卻從未登臨此處,不由處處新鮮,拉著玉衡四處游覽。
“師父,下邊就是我們外門弟子的住所,原來在清霄殿外能看得一清二楚!”
清霄殿后峭壁林立,刀削一般的山崖下,房屋鱗次櫛比。
玉衡聽得皺了皺眉:“你如今已經(jīng)不是北辰宮的外門弟子了。”
“是哦!”云緋若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發(fā),又問,“當(dāng)年師父在北辰宮時(shí),可也常在清霄殿練功?”
“那是自然,你師祖一向在此處傳授功法,我當(dāng)然也隨侍左右?!?p> 云緋若點(diǎn)點(diǎn)頭,又蹦跳著往前去了。玉衡望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由得愣住了,恍惚間似乎有什么事被他遺失在了記憶的角落中。
當(dāng)年好像也有這樣一個(gè)青春少艾的女子,與他在這山崖邊說笑,談天。她應(yīng)當(dāng)是他極為親近之人,但又無跡可尋。
云緋若走出幾步轉(zhuǎn)頭回望玉衡,見師父眉眼含了溫存,正癡癡望著山壁出神。
“師父可是想起了哪位佳人?”
玉衡倏然一驚,見云緋若歪著頭,一張盈盈笑臉近在眼前。
“是你!”他頓時(shí)如墜冰窟。
分明是暖意融融的時(shí)節(jié),他卻冰冷得口舌僵硬,良久才說出一句:“你不是要去見你那兩個(gè)姐妹么?還不快去!”
云緋若見師父臉上隱有怒色,心道自己果然是僭越了,一言不發(fā)便跑了開去。
玉衡見她身影消失在清霄殿側(cè),這才頹然坐下,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氣力。腦中翻來覆去地只剩下一句話:“師父可是想起了哪位佳人?”
就在那片刻的恍惚中,他看到了那個(gè)夢(mèng)中叫他小師兄的女子。她藏在樹叢后,等著他去尋他。待他終于將她摟在懷中時(shí),她轉(zhuǎn)過臉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同徒兒的一般無二!
玉衡苦笑一聲,草長鶯飛的三月,他的心底一片荒蕪。而就在那蕭瑟的荒原中,一顆本該扼殺的小苗卻以越來越蓬勃的姿態(tài)生長著,蔓延著。
云緋若乘著飛鷺下了翠琉峰,往外門弟子的住處走去。故地重游,她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有些緊張。
“不知道秋姐和小頌看到我是會(huì)高興?還是會(huì)驚詫?”
“秋姐還在怪我嗎?小頌的信中怎么從來不提此事?”
云緋若搖搖頭,加快了腳步。
“云緋若?喲,衣錦還鄉(xiāng)了么?”前面小道上迎面而來的一名女子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位師姐是?”云緋若見她衣襟袖口兩處皆繡了紅梅,知道她是北辰宮的入室弟子。只是如此面熟,她卻一時(shí)想不出是誰。
“不認(rèn)得我了?飛上枝頭做了鳳凰,眼里可還有旁人么?”那女子擰了眉,鄙夷地打量了她一番,“進(jìn)了璇璣門又如何?諒你也不會(huì)有大出息!”
那刻薄的神態(tài)與言辭終于叫云緋若記起她來了。
“怎么敢忘呢?艷色無雙的羅瀟羅師姐,虛玉真人的得意弟子!”
“她如今怎當(dāng)?shù)闷鹉阋宦暋畮熃恪?,別忘了,你可是玉衡真人的高徒,她該喚你聲師叔才對(duì)?。 ?p> “秋姐,是你!”
云緋若眼睛一亮,顧不得其他,跑上前抱著樓翦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頌?zāi)兀俊?p> “小頌在房中歇息。我聽說掌宮今日宴請(qǐng)各派掌門,所以想去打探一下情況,沒想到你果然來了!”
“師父本不想來,是我逼著他來的?!痹凭p若挽起樓翦秋的胳膊,眉目間盡是笑意。
“是么,玉衡真人可真疼你!”
“那是自然,誰叫我聰明伶俐呢!”云緋若同樓翦秋玩笑了一陣,想起初頌,又問,“小頌?zāi)??她身子可還好?”
“無妨,嚴(yán)冬剛過,我怕小頌凍著了,因此仍叫她盡量避著些屋外的寒氣?!?p> 兩人言談熱切,羅瀟被晾在一旁,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她仗著出身名門,座師虛玉在北辰宮又身居高位,故而一向橫行慣了,何嘗有這樣吃癟的時(shí)候。
“且慢寒暄,讓我這個(gè)做師侄的向師叔討教幾招高招!”
羅瀟心念一動(dòng),佩劍離鞘,寒芒畢露的劍尖朝著云緋若二人襲去。
樓翦秋大驚失色,迎著劍尖忘了閃避,云緋若見劍氣來勢(shì)洶洶,忙將她一掌推出。
嗤然聲響,劍光從云緋若右臂劃過,鮮血四濺。
“?。 睒囚迩锛饨幸宦?,攔在云緋若面前,怒視著羅瀟,“你敢傷了玉衡真人的愛徒?”
羅瀟原本只是心存試探,萬萬沒料到一劍中的。想到玉衡真人聲名在外的威勢(shì),她心下也有些發(fā)慌,嘴上猶自不肯服軟,高聲道:“我怎知道璇璣高徒竟會(huì)如此不堪一擊?真是白白丟了玉衡真人的臉!”
“小若只不過入門兩年,已經(jīng)修完了鳳初境十卷心法,可不知比你高到哪去了!“
“秋姐,算了,皮肉傷而已,我們還是去看看小頌吧!”云緋若嗓音微微發(fā)冷,瞟了眼面色蒼白的羅瀟。
“是是,我怎么忘了!看這血流的,趕緊回去包扎一下!”
“慢著!”羅瀟自懷中取出一個(gè)小小玉瓶,扔給樓翦秋,“這是本門秘制的傷藥,你即刻給她敷用一些。”
“誰知道你是不是起了壞心,找瓶毒藥出來給我們?”樓翦秋把玉瓶托在掌心,翻來覆去地查看。云緋若見那瓶身上刻著“聚”字,知道不假,低聲對(duì)樓翦秋道:“秋姐,師父說過,北辰宮傷藥以‘聚’字級(jí)為最佳,想來她也不至于每日帶瓶毒藥在身上。”
樓翦秋這才拔出瓶塞,取出一顆藥丸放置在傷口上。只見那藥丸遇血即化,瞬息間血止肌生,那一道長長的劍傷只余下了一個(gè)小點(diǎn)。若非衣袖上血跡宛然,已看不出半點(diǎn)受傷痕跡。
樓翦秋忍不住贊嘆了一聲,羅瀟也面有得色,倒似是忘了自己便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瀟妹,你怎么在此,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道絳紅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三人面前。來人面目俊美,體態(tài)修長,同羅瀟并肩而立,倒是一對(duì)璧人。
羅瀟見了那人,還未開口,臉上便先紅了三分,訥訥道:“墨哥,沒什么,偶遇了兩位師妹而已?!?p> 絳衣男子便是一年前與羅瀟定親的陸元墨,笑白門少主喜獲良緣,如此大事云緋若自然有所耳聞。
那么羅瀟今日舉動(dòng),究竟只是看自己不順眼呢,還是怨恨當(dāng)年師父拒收陸元墨為徒而趁機(jī)報(bào)復(fù)?想來應(yīng)是后者居多吧?
想到這里,云緋若更不愿多作逗留,輕笑一聲,拉了樓翦秋轉(zhuǎn)身就走。
陸元墨之前見兩名女子背對(duì)著自己,倒也并未留意,此時(shí)見云緋若轉(zhuǎn)過身來,不禁眼前一亮,眸中閃過一抹驚艷之色。
他身為笑白門少主,身邊自是不乏絕色女子。但這驚鴻一瞥,恍若濃云中的曉月,朝暉中的初陽,光芒湛湛,令他神思不屬。
云緋若攜了樓翦秋,蓮步輕移,緩緩離去。陸元墨悵然站在原地,耳中僅余了那一聲悠揚(yáng)清越的笑。
“若她能再笑上一聲,我便是即刻死了也甘愿!”
“不,我若是死了,與她陰陽相隔,再也見不到她的容顏,那又如何是好?”
陸元墨柔腸百結(jié),心念輾轉(zhuǎn)間,斯人卻已飄然遠(yuǎn)去。
“我至少得問清了她的姓名!”
他想要提足去追,卻又被羅瀟扯住了袖子。她好似一點(diǎn)也不曾察覺到陸元墨的異樣,柔聲喚道:“墨哥,該上清霄殿去拜見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