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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芳塵

第五十章 諸夢

混芳塵 飛花不見葉 4749 2019-08-04 21:15:00

  “你……來了?”

  天權在屋檐下等成了一尊冰雕,終于等來了天樞。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天樞踩著松軟的積雪,穿過院內密密匝匝的桃枝,走到了屋檐下。有一朵結滿了冰霜的桃花落了下來,天樞瞇了瞇眼睛,將它接在手心。

  冰霜化水,只余下了微帶著紅絲的花瓣。

  幾天不見,天樞好像變了個人一般,天權一時間竟然分辨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在高興。這么多年來,在他面前,天樞從來不隱藏自己的情緒,但今日他的心緒好似被巖石重重包裹著,面上平靜無波。

  “玉衡來過?”天樞看了眼天權,漫不經心地將桃花扔了出去。

  天權嘆了口氣,目光追隨著桃花落下的那一縷粉色:“還是瞞不過你?!?p>  “這里能有什么事瞞得過我呢?”天樞抖了抖衣衫上的雪片,“你跟他說了什么?”

  “你既然知道他來過,自然也猜得到我會同他說什么?!碧鞕嘈α诵?。

  天樞直愣愣地看他許久,道:“嗯,除了搖光的事,其他的你都說了吧?”

  “搖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說?”天權手指撥動輪圈,背對著天樞。

  天樞轉到他面前,大喇喇地坐在錦凳上,道:“少給我裝傻,你知道云緋若身上多了搖光的三魂七魄,會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只是跟我一樣,也希望搖光回魂,所以你把什么都說了,偏就這事不提醒玉衡?!?p>  天權眼神瑟縮了一下,天樞的話照到了他內心中的陰暗。那天他猶豫過一瞬,但期待搖光重活一遍的愿望阻止了他開口,他安慰自己:說不定玉衡也希望搖光回來,畢竟她是他今生的摯愛。

  他刻意去回避,去拷問自己:搖光的命是命,云緋若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果然做成了這件事。”天權雙眸一亮,蒼白如紙的面上涌起一陣潮紅。搖光回來了!天樞入魔后做了許多不為正道所容之事,天權每每聽他說起,厭惡之情都油然而生。唯獨這一件,天權不得不承認,他內心是贊許的。

  因為那是搖光,他心底的神祗。只要她看他一眼,他愿意為她去死!只是,他們同門那么多年,她都不曾多看他一眼。

  “不錯,搖光過幾日便會回來夏溟居?!碧鞓忻嫔辖K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看,你也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干凈?!?p>  “近墨者黑,我跟你廝混了這么多年,早已被你同化?!?p>  “這話不錯,你我終于成了一樣的人?!碧鞓袊@息道,“不過,現(xiàn)下?lián)u光回來了,這桃夭閣你只好騰出來了。原本留著你也不是不行,可惜的是,你知道得太多,又藏不住話,為了以防萬一,恐怕得送你早日去見師父。”

  “是了,那些事若是搖光知道了,她只會恨你,絕對不會幫你?!碧鞕嗫嘈Φ溃拿幌蚨寄笤谔鞓惺掷?,“而搖光若有所問,我自然不會瞞她?!?p>  天樞見他如此坦誠,倒有些意外:“你不想再見一見她?如果想見,我可以成全你最后一個心愿?!?p>  天權轉過臉望著門外的桃花出神,許久才道:“相見爭如不見,就讓這些桃花陪著她吧!”

  天樞面上閃過一絲不忍,手上真氣積聚,卻遲遲落不下去。天權察覺他的躊躇,回首道:“我這兩百年本就是白撿來的,死了也就死了。你若是顧念同門之誼不愿親自動手,那便叫人把我扔下諸夢崖,這樣的大雪天,我一個斷了腿的廢人是無論如何活不成的?!?p>  諸夢崖是夏溟居西側的一處斷崖,深及千仞。夏溟居本就處于谷地,諸夢崖下更是幽深,傳說崖底瘴氣密布,水流湍急,陡峭山壁上更是猛獸出沒。

  之所以只能傳說,是因為從來沒人下去過。站在崖邊往下張望,只見白霧渺渺,瞬息之間便覺頭暈目眩,不敢久留。

  “也罷,就讓烏鶴送你上路吧!當初是他接了你來,今日讓他送了你去,也算有始有終。”

  當下天樞便讓人喚來了烏鶴。

  一行三人行走在山道上,一語不發(fā),唯有木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伴隨了一路。烏鶴低頭推著天權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面色沉重,眼底隱有淚光閃爍。

  天樞注視著天權淡漠的臉色,想到當年二人同在流束子座下學藝,那時他固然不怎么看得起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卻也從沒想過有一天要置他于死地。

  一時間到了諸夢崖,天權忽然轉頭道:“你將這山崖命名為諸夢,可是為了來日事敗便投崖自盡,繼續(xù)做著一統(tǒng)仙道的美夢?”

  “不錯,你不妨在下面等著,看能不能等到我投崖的那一天?!碧鞓型碌紫拢袢沾笱┘婏w,崖下更是看不分明,也掩去了平日的陰森可怖。

  天權搖搖頭,幽幽道:“不等了,我得早點喝了孟婆湯,省得來世又遇上你?!?p>  烏鶴的手微微顫抖,木車在斜坡上動了動,一小塊石頭骨碌碌從木車輪下滑出,滾落到了崖邊,直墜而下。

  “烏鶴,”天權目光湛湛,“這些時日多謝你的照顧,若有機會離開夏溟居,你就忘了這一切,好好活著吧!”

  “是?!睖I水從烏鶴的眼中涌出,他騰出一只手擦了淚,嗚咽道,“小的記下了?!?p>  天樞轉了臉不看他們,腳尖撥弄著一顆石子。良久,他把石子踢開,瞥了烏鶴一眼,沉聲道:“可以松手了?!?p>  烏鶴猛地閉上眼,雙手一陣痙攣。他的十指蜷曲著,攥緊了木車的椅背,收了又收,面容痛苦得顯出幾分扭曲。

  “松手吧!”天權語聲溫和,好似面前的并非絕壁峭谷,而是神仙福地。他輕快地舒了口氣,動了動身子。

  木車輪軸滾動,瞬間往前沖下。烏鶴眼睜睜地看著天權連人帶椅墜落深谷,凄厲地慘叫了一聲:“天權爺爺!”

  天樞倏然沖到崖邊,探手出去。只是木車下落速度絕快,瞬間便已被茫茫白雪吞沒。他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右手,面露疑惑,似乎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伸手去抓。

  “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么?”

  天樞心里空落落的。

  “從此后,再也沒人能如他一般,聽我傾訴所有的恨與怨,所有的愛與愁了!”

  天樞茫茫然地想著,心內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今日所為。

  值得嗎?

  “這有什么!我要的是成就我的霸業(yè)!為了這份霸業(yè),還有什么不能舍棄的!”

  他忽然狂吼出聲,崖邊如厚棉的積雪被他聲音所震,撲撲簌簌地成塊往下飛落。烏鶴自天權墜崖后一直蹲在崖邊嗚嗚咽咽,此時見天樞狂性大發(fā),不由被嚇了一跳,抬了頭征然望著他。

  天樞咆哮了一陣,這一日積攢的郁氣被他發(fā)泄了四五成。待要離開時卻見烏鶴神色怔忡,不免想起方才是他脫手將天權送入了崖底,心頭又添了十分暴躁。

  “你伺候他伺候得很好,那便送他一送吧!”

  烏鶴眼神隨著他望了望崖底,不解道:“小人已經送了天權爺爺一程了……”

  “他行動不便,在冥世也不能缺了伺候的鬼,你下去陪他吧!”天樞陰陰地笑了笑,腳尖一勾,帶起一陣勁風。

  烏鶴面上浮起一絲笑意,神色中不見半分畏懼:“小人也正有此意?!?p>  狂風將漫天大雪吹出了一道縫隙,烏鶴像紙片一般,飛入了縫隙中,瞬間融入了飛雪消失不見。

  天樞這才了了心事一般松了口氣,喃喃道:“天權師弟,你倒也不必急著投胎。因為我便是死了,也入不了輪回,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遇見了!”

  一道黑煙飛逝,諸夢崖又恢復了平靜。

  昏暗的天色中,魔霧四處彌漫,漸漸布滿了夏溟居的上空,小小的鎮(zhèn)子幽靜得詭異。

  站在夏溟居牌匾下的兩名守衛(wèi)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忙站直了身子,腦袋卻忍不住微微往門內傾斜。

  “跟你說多少遍了,我不是錦兒,我是初頌!你快放我出去!”

  “好孩子,爹當年沒好好待你,往后一定彌補。乖,回去躺著,你身子還弱著呢!”天樞滿臉堆笑,手上捧滿了各色小兒喜愛的物件。這是他特意命人下了山去搜羅的,沒想到初頌一見了他便拿這些東西砸他。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慫恿樓翦秋害我的那個人!你這魔頭到底有何居心?”初頌終于記起來了,當日在青渺峰下的樹林中,就是這個聲音控制了她,令她無法動彈,又一再蠱惑樓翦秋,最終令她的秋姐下了殺手。

  “你既然讓她殺了我,如今又何必將我救活?你以為我會感激你?笑話,我跟她多年姐妹情,若非是你的原因,莫說她根本殺不了我,更舍不得殺我!不然的話,你又不是大羅神仙,怎能救我活命?”

  那一日,樓翦秋在她背后一掌擊下,她身子僵硬,思緒卻異常地清晰。她一點也沒覺得害怕,更不覺得疼痛。她只是傷心,傷心得喘不過氣來。她傷心的不是自己即將殞命,而是傷心秋姐被魔頭蒙騙,面目全非,傷心若若將來得知了她的死訊,會是如何地難過?

  初頌邊罵邊抓取湊手的東西,不停歇地扔向天樞,房間中丁零乒乓的聲音不絕于耳。天樞左閃右避,手上忽然抓到一面銅鏡,反手又扔了回去:“你看看,你還是初頌的模樣嗎?”

  初頌楞了楞,伸手接住了銅鏡,就著跳動的燭光,她看到鏡中的女子鳳眸含水,一張鵝蛋臉雖有些蒼白,但肌膚豐潤,嬌美似玉。

  當啷一聲,銅鏡落到了地上。

  “不對,你肯定用了什么邪術是不是?我不長這樣,這不是我的臉!”

  這個活蹦亂跳,會罵會叫的孩子,才是他的活生生的女兒??!她從醒來那一日起就沒正眼瞧過他,更沒有一天是心平氣和的,但天樞覺得高興。她鬧得越兇,說明她恢復得越好,至于其他,他并不在意。

  “你看看你的右臂,是不是有個北斗形狀的胎記?是不是同我的一模一樣?”天樞猛然拉開衣衫,露出心口的魔印。

  “啊,你好不要臉!“初頌趕緊捂住了眼睛,別過頭去。

  天樞無奈地笑了笑,合上了衣襟。

  “有又怎么樣?你能用邪術改變我的容貌,再給我手臂上刺個印記也很尋常??!”初頌偷偷摸了摸右臂,那里確實有個北斗形狀的胎記,前幾日她便發(fā)現(xiàn)了。

  天樞將手上的東西一一放回原處,慈愛地注視著初頌:“總之,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我天樞的女兒,你是錦兒,你是這夏溟居的大小姐?!?p>  說完這句,他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忽然又停步轉過頭來笑道:“還有,你如今已經是魔身,若是擅自出了這里被仙道中人發(fā)現(xiàn),小命可就不?? ?p>  “我死也不留在這里!”

  天樞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是你就算死了,我也不會放你離開我!”

  初頌大怒,拿起手邊的東西朝著門口一頓亂扔。只是這次天樞沒再回來接著,他腳步甚快,不多時便出了屋子。

  走出初頌所住的院落,經過一段長廊,便是夏溟居的議事廳。

  此時廳中有人背對窗口,手上捧著個小小的香爐,爐中煙霧裊裊,一支香剛剛燃盡。

  “卜叟,有什么消息嗎?”

  那人抬起頭來,一臉毛茸茸的胡茬,不修邊幅,正是在平江出現(xiàn)過的卜叟。

  “云......搖光已經到了清宵殿,樓翦秋也混上去了,一切都如魔主所料。”

  “那便好?!碧鞓虚L出一口氣,拍了拍卜叟的肩膀,“有勞了?!?p>  “還有......”卜叟猶豫了一瞬,又道,“方才聽雜役說,桃夭閣的桃花一夜間謝了個干凈,是否需要屬下找人恢復?”

  天樞面上閃過一絲黯然。這幾日他忙于應付初頌,竟忘了天權已死,那些桃花少了他的真氣滋養(yǎng),自是再無法在這寒冬臘月繼續(xù)盛放。

  “算了,待到來年,它自會如常開放?!?p>  卜叟將香爐收好,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退出了議事廳。天樞站在門口,遠眺翠琉峰方向,面上露出一絲笑容。

  “師妹,用得著你的時候到了!”

  這時候的翠琉峰雖也是白雪飄飄,卻完全不同于夏溟居的寂靜。時近年關,雖仙道不如塵世講究年俗,但每年這個時候,仙道中數(shù)得上名號的各派也會相約聚一聚,北辰宮便當仁不讓地作了這個東。

  樓翦秋懷揣掌宮玉令,同著一群外門弟子站在清宵殿門口。

  她回到北辰宮時已晚,上清宵殿服侍酒宴的人選早已定下。她破了相,雖涂飾了脂粉加以掩飾,但仍十分顯眼,管事自然不再照應她,任她百般懇求都不答應帶她上去。

  隔壁的小師妹文彥倒是被選上了,見她整日郁郁寡歡不由也是十分同情。樓翦秋平常與初頌同住,文彥少與她來往。這些日子她見這位師姐非但破了相,連姐妹都不見蹤影,于是便時常陪她聊天解悶。

  只是文彥哪里知道樓翦秋的心思?眼看宮宴日期臨近,樓翦秋越發(fā)憂心,深知錯過此次便很難再找到機會。梨錦小筑的經歷讓她不寒而栗,每每想起便毛骨悚然,夜不能眠。如若不盡快找個靠山,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搖光又想起她來,那她的另半邊臉怕也保不住了。

  到了宮宴前一晚,她終于決定孤注一擲,哄著文彥同她睡在一屋,到了深夜便一刀斃命塞入床底。

  第二日樓翦秋拿了文彥的宮牌,假作睡過了頭捱到最后時刻趕到。清宵殿的入室弟子自然不認得她和文彥,訓斥了幾句便讓她進去了。

  這時宴會尚未開始,入室弟子正成群結隊地進入清宵殿,而門中長老與賓客們都尚未入席。外門弟子已經忙碌過一陣,此時剛有閑暇說幾句話,議論一番這些光鮮亮麗的入室弟子們孰俊孰美。

  樓翦秋悄悄出了清宵殿,一路躲避著絡繹不絕的人流。想到自己今日之后便能擺脫外門弟子的身份,她的心情不免十分激動,連床底下文彥的尸身都不覺得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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