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素心（1）

　　素心撥動著中指上的戒指，坐在岸邊出神。夜風微涼，水上悄無聲息地升起的霧氣氳氤了整個河面，看上去如仙境一般。

　　這個素心須臾不能離開的戒指里，是他留給她的夢境，這些夢境還被他精心地編了號碼，一共12個，春夏秋冬四季各三個。

　　每天晚上，只要素心轉(zhuǎn)動戒指，將特定的號碼——比如一號或七號，對準中指指甲正中央高高隆起的地方，她便進入了戒指里的夢境。在夢里，他仍然陪在她身邊，還是那樣灰燼色的長發(fā)，眉眼細長且尾端高高翹起，像一只正在飛翔的鳥。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白色的睫毛就像是一道弧度優(yōu)美的窗檐，讓眼睛像掛了一層薄薄的霜。

　　美中不足的是，二十五年了，夢境永遠無法改變。每晚素心進入夢境后，就像是看一部情節(jié)早已熟透了的書。即便如此，素心也未曾有一個晚上舍得與夢境隔絕，回到現(xiàn)實中來。

　　河面的風浪忽然大了起來，剛剛還平靜的河面，此時如同一鍋被燒開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你來了？”素心站起身子，彎腰從水中拉起阿鹽的手，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一點，阿鹽便跳上了岸，挨著素心坐在她旁邊的石頭上。阿鹽渾身濕淋淋的，頭發(fā)上身上都纏著綠色的、正旺盛生長的水草，幾縷長發(fā)遮蓋著他極其蒼白卻笑吟吟的臉。

　　“你這些天沒有靠近路過的船只吧，恩？”素心的語氣，像是一個家長在擔心自已不肯聽話的孩子。

　　素心倒也真的有幾分像阿鹽的家長，連這個名字，都是她幫他取的，雖然從外表看來，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大。

　　“當然沒有，我承諾過你的，你不信我？”阿鹽被問得有幾分委屈，將一枚小石子扔進河里，小石子在河里連跳了好幾次，河面泛起了數(shù)朵漣漪，“為什么每次見面都要先問這個問題？”

　　“好了，相信你就是?！彼匦妮p輕拍了拍阿鹽的肩膀。

　　阿鹽是自從素心被天帝貶到人間做鹽水水神二十五年以來，唯一在鹽水里被淹死的水鬼。那天，是他從天界下凡的日子，也是素心和他生離死別的第二十四周年紀念日。因為素心喝了過多的酒，睡得太沉，當素心的水神杖向她發(fā)出信號的時候，她完全沒有聽到。

　　后悔得無以復加的素心，沒有辦法讓阿鹽起死回生，只能在阿鹽的親人每次撐著船來鹽水里捕漁時，送給他們更多的魚蝦。

　　素心和阿鹽已勾手指約定，只要阿鹽不再拉別人下水做他的替死鬼，修行滿三年，她一定啟稟天帝，讓阿鹽到人間重新投胎為人。因為素心治理鹽水的目標是，所有經(jīng)過鹽水的船只和人都要平平安安的，鹽水水域不允許有可憐的水鬼存在。

　　相處一年后，素心和阿鹽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不，其實他們倆從第一次開始交談時，就已經(jīng)這樣了。但素心并不知道，在阿鹽心里，只要素心還是鹽水的水神，只要他能經(jīng)常見到她，和她一起聊聊天，重不重新投胎，他根本無所謂。

　　畢竟，素心對阿鹽好得無可挑剔。比如，別的水鬼只能晚上上岸，白天上岸就會自燃。阿鹽不一樣，素心用水神杖輕點過他的額頭，給了他在陽光下存在的權(quán)利，只要他避開人類不要嚇到他們就可以。所以，阿鹽的生活似乎和人類也沒有什么兩樣。

　　“你有他的消息了嗎？”阿鹽指指素心的戒指。就像素心每次見面都問他靠沒靠近船只一樣，他每次問素心的問題，也都與他有關(guān)。

　　阿鹽稱他為“他”，是因為素心從來沒有告訴過阿鹽他的名字，就好像那是一件不舍得與任何人分享的寶物。

　　阿鹽當然希望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之前也一直如此。但這次，阿鹽一提到“他”，素心的眼睛馬上有了神采，像極了夜晚忽然被點亮的燈?！扒皫滋焯旖鐏砹艘粋€朋友，說他在鐘離山，離這里并不遠，馬上要競選族長?！?p>　　“是嗎？真替你高興！”雖然替素心高興是真心的，但阿鹽自己一點兒也不開心，他蒼白的臉因嫉妒而微微發(fā)紅。

　　幸好素心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尷尬，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眼神迷離地望著河面漂浮的霧氣：“這叫‘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懂嗎？”

　　“我要離開幾天，很快就回來?！彼匦呐ゎ^問阿鹽，滿眼的期待，“我不在的時候，這里，你能幫我看管幾天？”

　　“你要去哪里？去看他？”阿鹽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連身上的水草都蔫了。這些水草也真是的，阿鹽憤憤地想，總是與心情配合得天衣無縫，搞得一點兒隱私都沒有。

　　“怎么，我去看他你不開心？”果然被素心看穿了，阿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是啦！”阿鹽狡辯，“我是擔心……我是擔心……一個水鬼怎么能干好水神的事呢？”

　　“別擔心，”素心說，“你只要確保來往船只和人們的安全就可以。我離開的時候，會把我的水神杖留給你，一旦有什么事，你就敲擊三下水神杖的頂端，水神杖會發(fā)求救信號給我?！?p>　　“那，好吧?！卑Ⅺ}回答得很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