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個漸漸離去的背影,形單影只的背影,剎那間背后的力道消失了,天地消失了,萬物失色了,只剩下了那個人和我。
我無措的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影子一點一點走遠(yuǎn),一點一點離去,甚至沒有回頭,沒有半點眷戀的果決。
我記得。
他在笑,笑著向我走來。
他走的很慢很慢,甚至有些搖晃,就像是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光暈把本來就蒼白的皮膚襯的更是沒有半點健康人應(yīng)該有的顏色。
但是他嘴角的微笑,在那個瞬間,消融了所有的霜雪,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傷痛,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嘴角滑動的弧度當(dāng)中消失了。
他在逆光中走來,突然間我好希望他一直這樣走下去,緩緩的,就這樣走著。
可是。
他就這樣離開了,就這樣留給我一個背影,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
他明白么?
他有沒有誤解什么?
在唯一對他好的祖母逝去的時候,全皇宮的人都在這里盡孝,卻沒有人來叫醒熟睡的他,在喪鐘敲響的那刻他才大夢初醒,跌跌撞撞的跑到這里的時候只剩下萬千惆悵和萬人悲哭。
只剩下國喪,再也沒有那個活生生的祖母。
再也沒有了。
全天下都知道了這個噩耗,只有他不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只有他。
然后……然后他看見我和陌生男子在一起,手拉著手依偎在一起,躲在祖母寢宮的陰暗處。
他肯定是誤解了。
祖母走了,瀟湘也走了,他還剩下什么?把滿地斑斑駁駁的痛苦聚攏在一起,一起放在他的心里,用刀凌遲著,用血液祭奠著,用淚水滋潤著。
換作任何人看到這個景象都會誤解,不管他是不是傻,不管他是不是心智殘缺。
我不敢再想下去,對著那個背影,拼命的在心里,呼喚著影子主人的名字,吶喊著,撕裂著喉嚨,掙扎著,扭曲著。
景燁……
景燁?。?!
你回來……你回來聽我解釋好不好……
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不是的。
景燁……景燁!
我拼命的不想要你牽扯進(jìn)來,甚至給自己準(zhǔn)備了最后一條路,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
如果死能夠澄清,那就讓我死掉吧,我想著。
可我只是顫抖著,也只能無助地顫抖著,滿腦子都是景燁最后面對我的那個神情,心痛得仿佛又回到了娘死去的那個夜晚,暴風(fēng)雨打得我睜不開眼睛,渾渾噩噩,繼續(xù)被鄔煬牽引著往前,往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做何事,行何路。
景燁,等我回去。
我會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的。
景燁……拜托了。
縱然如此,我依舊是心里空落落的發(fā)緊,有種預(yù)感告訴我,再也沒有機會解釋,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和景燁解釋的預(yù)感。
可是依舊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時候的我甚至還沒有平息下來心情,還沒有來的及看一眼國庫的大門,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就敗露了。
我早就說過了,今天不行。
可是……他不聽呀。
人算不如天算,明明萬無一失終究是百密一疏,今天晚上因為不同尋常,本應(yīng)該在開始就被掐滅,卻演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怨誰?
長恨漫漫當(dāng)歌否?
湔裙夢斷。
寒光凜冽的刀鋒依舊在眼前閃爍著,凄厲的喊叫依舊在夜空當(dāng)中回蕩,那天晚上恐怖的記憶永遠(yuǎn)的定格在了過去。
我和鄔煬離開陰影當(dāng)中的時候,還未曾看見國庫頂上閃耀的夜明珠,還未曾目睹那同日月爭輝的奇妙寶貝,就被一聲厲喝拉回了現(xiàn)實。
“你們是干什么的——”一聲長長的疑惑聲突然響了起來。
我和鄔煬都停住了,火把照亮了我的面孔,如果面前有面銅鏡,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蠟黃蠟黃的。
事情發(fā)生的太快,快到我都來不及回過頭去,來不及轉(zhuǎn)過身去,來不及遮住自己的面容。
面前還是黑暗,似乎并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火光恢復(fù)過來,眼前腦海當(dāng)中最后閃過的,是景燁的眸穿越整個林子,穿越整個皇宮,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直到黑暗的外殼開始破碎,碎裂,剝離,最后才顯露面前人本來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顫。
或許還有些僥幸的心理,黃泥覆面的每天每天,應(yīng)該不會有人知道我是誰。
在短暫黑暗和迷糊虛晃而過的之后,我再次定了定神,那張已經(jīng)在記憶當(dāng)中緩緩模糊的面孔,突然又清晰起來。
那個侍衛(wèi)好像也在發(fā)愣,隨即慢慢扭曲出個笑容,拔出了腰間的刀刃,眼睛死死的盯住我,甚至都沒有去看我身后的鄔煬。
我讀懂了那個神情,是狂喜。
他張開嘴,高聲大喊,訴說出了我一生的噩夢,訴說出了我一生悲劇的開始,嘴角的惡毒笑容和眸子里的肆意快活和依舊黑漆漆的口腔讓我戰(zhàn)栗,讓我驚悚,讓我不堪回首。
那嘴巴一張一合,比夜空還要深,還要無窮——那是吞沒所有歡愉的漩渦。
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宮宴那天的模樣,一群嚼舌根的宮女太監(jiān),編排著主子,散播著流言,說著謊言真語,大家都在笑,都在張嘴,都在吐著罪惡的字眼,一張一合,一張一合,蠕動的干裂嘴唇在陽光的暴曬下,也在黑夜的籠罩下。
“太后駕崩,有人偷竊——”
“太后駕崩,有人偷竊——”
“賊人趁虛而入——”
洪亮的嗓音撕裂我的耳膜,像是根長針般從耳朵一貫到底。
這張面孔我記得,我記得。
上次我?guī)途盁钊ネ邓幍臅r候,并沒有用黃泥覆面,他見過我的樣子。
他見過!
我不斷的顫抖著,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yīng)該作出什么反應(yīng),應(yīng)該逃么?應(yīng)該原地不動么?應(yīng)該束手就擒么?
燃燒的蠟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風(fēng)中熄滅了一瞬。
我滿耳朵依舊是瘋狂撞擊著太陽穴的血液,剝削壓榨著我的理智,渾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在告訴我無法辯駁,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就是那個在我偷藥是發(fā)現(xiàn)我的侍衛(wèi)頭領(lǐng),那個讓我惡寒的黑心頭領(lǐng),那個視女人為玩物的公子侍衛(wèi),就算他不知道我是三皇子妃,但是他絕對不會忘記我這張面孔。
他不會忘記,就意味著,只要我在皇宮,總有我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
一旦我被發(fā)現(xiàn),景燁也要跟著遭殃。
一旦,一旦……
不,不可以。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