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娘承認他丈夫縱火當日的確和縣丞發(fā)生爭執(zhí),可絕沒有從油鋪帶回來油桶。
王四娘還說,她早晨起來時,丈夫正熟睡在旁。她起來去打水,分明后院還是空空如也,可中午就憑空冒出來三個油桶。
案宗上寫著,縣丞的火是在子夜燒起來的,倘若她沒有撒謊,那這確實是個疑點。
董正直自然不會半夜里將油桶丟在外面,等到大中午陽光明媚又堂而皇之,把桶搬進來。
那么就應當是有人將桶放進院子里,栽贓陷害了。
我心中暗暗想,而后耐心地安撫王四娘的情緒。
她此時已經(jīng)哭得精疲力竭,眼睛腫得像是開花饅頭,整個人都一抽一抽,到了最后更是連講一句完整的話都做不到了。
王鈞輕那邊正和幾個書吏哄著兩個孩子,正焦頭爛額的時候,太守縣令等人忽然拐進來了。
陳太守似乎有些不快,卻又強忍著,將我請到一邊,這才拱手:“殿下,下官在前頭聽說,此事已過了五年。翻舊案平冤是好事,可也不能什么人的話都照單全收。衙門本就人滿為患了,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來翻案的只怕更多。戶楠是小地方,實在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p> 我哪里不懂這個道理?
旁邊的縣令也是滿臉疲憊,焦急的模樣。
我道:“是本宮冒失了。但木已成舟,哪能出爾反爾?百姓前來報案,翻案,也是給了他們些事做。太守每日高枕無憂,怕是沒見過說書先生一出來萬人空巷的模樣,現(xiàn)在他們來翻案,好事的來圍觀,總比在家成天倒騰,揭竿起義要好!”
話說到后面已是有些重了,陳太守再不能說什么,青白著臉,又一行禮,轉(zhuǎn)身去了。
倒是縣令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此事當時是極大的,卑職那里應該還有幾卷仵作寫的記錄還有案卷,卑職去呈與殿下。”
我倒是詫異了,因為這些日子翻案,總是翻出幾件冤案的,這對縣令來說著實不是什么好事。
他在我剛破馮爭一案的時候大概還是感激的,現(xiàn)在估計就是力不從心了。陳太守不高興,他倒妥協(xié),過來幫忙。
我欣然點頭。
——
好死不死,午后下起了雨。
街坊說,那是縣丞一家人在痛哭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因為洪水的緣故,大家都怕極了雨,隔段時間就會傳一波洪水下個月再次來襲的謠言,鬧得人心惶惶。
其實洪水再來又能怎么樣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樣的謠言太多了,難道來一次就要遷一次?遷無可遷的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呢?
謠言有鼻子有眼的,總有不少人傻傻地相信,成天自己嚇自己。人之所以為人,與牲畜不同,就勝在聰慧。人云亦云,不思考,把聰慧丟掉,不就和成群結(jié)隊亂繞的飛蟲一樣了么?
我撐著傘,本來想要去拜訪油鋪老板,此刻確實不能了。
婦人和孩子已經(jīng)被安置完畢,事情查清以前,我不會讓他們回到街坊。
雨線看起來極重,沒有風的時候是極度正直的,風一來,便像是柳樹,甩著一頭蓬松的枝條,亂七八糟,胡飛亂舞,抽在我的臉上,傘也擋不住。
樹葉顯然是被抽得狠了,簌簌地落下來,然后又被打得蹦跳,彈起又落下,到水深的地方被砸一下,還能翻個個兒,露出另一面黯淡發(fā)黃的顏色來。
我轉(zhuǎn)身,穿過回廊,兀地面前柳暗花明,耳邊盛滿了孩子的歡鬧聲。
風雨飄搖中,兩個孩子在雨中歡歌笑鬧,渾身透濕。
我想到了春日花叢中的蝴蝶,總是成雙飛著的,快要到蕊兒了,忽然前面那個迂回一下,后面那個就追著它繞個圈,兩蝶再一齊向別處去。如此往復數(shù)次,也沒有看到它們真正棲下來的樣子,蝶意不在花,在于你追我趕的樂趣,在于半空中翩翩起舞的雅致。
兩個泥娃娃在雨中同蝴蝶般,迂回徘徊,意不在頂著大雨踩水,而在于彼此,于此時一刻的快樂。
我再往旁邊踱了兩步,卻看見太守夫人倚著柱,躲在里面窺。
她也注意到我,臉上也是尷尬不已,過來請安被我抬手制止了。
“是妾管教不嚴,縱著孩子胡作非為,公主見笑了?!彼f話本就柔柔的,現(xiàn)在壓低了,被風一吹,雨一打,便更軟了,飄進我的耳朵里,還沁著幾分新雨的涼氣。
我搖搖頭:“本是最愛玩的年紀,便讓他們?nèi)グ伞?偸蔷惺瑢淼挂L反骨,拔也拔不掉呢?!?p> 屋檐上落下的雨成了簾子,我出神地用手去撥,卻得到一只濕手。
陳夫人在我旁邊有些不安,放任孩子下雨天瘋玩,自己偷偷在暗處看,這樣的行為大概不太符合一個賢妻良母的作風,被人發(fā)現(xiàn)總是覺得極不自在的。
她身上依舊是淡淡的香氣,被霧一蒙,欲散不散,是極叫人親近的。
太守夫人實在覺得煎熬,于是又開口:“殿下,妾還是將他們叫回來罷……”
“讓他們?nèi)チT。好好玩兒吧?!蔽艺f,“玩吧,玩吧,將來長大了,再沒有這樣的日子了。能不能相見還未可知。”
陳珣一串兒銀鈴般的笑聲又抖落了幾粒碎珠子,晶晶亮亮。
胡舒洹也再沒了安安靜靜縮在墻角看書的樣子,踩過的泥潭飛濺起半尺多的漿。人的天性就是玩,就是追求歡愉,我們是如此,怎去阻礙束縛孩子呢?
夫人愛極了這個小女兒,女兒在雨中的歡樂,女兒在雨中唇角那抹飛揚的笑意,大約也是牽動她眼角皺紋的原因。
她此時眼睛旁的皺紋松下來,怔道:“是啊,也就這幾年,還有多少年可以撒歡呢?刺史大人一走,相會無期,就算數(shù)年后再見也恐是對面不識,物是人非?!?p> 陳夫人更多的也是感慨,我感到手上的雨水往下流,卷進裙擺里。
我扯扯嘴角,彎彎眼睛:“天真爛漫的年紀,不該為未來煩惱。就讓他們享受眼前之樂罷,如若有緣,我想終會再見的。”
就算不然,珣兒也是個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