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風(fēng)如刮骨鋼刀，走在山路上的三人哆嗦地又將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緊了一些。
傅瀟與夏逸二人自小習(xí)武，雖是身體強(qiáng)健，但傷疲交加之下也是凍得牙關(guān)直打顫。
傅瀟回過頭去，忍不住看了身后徐舒舒一眼。
少女的面色已顯蒼白，而傅瀟緊握著的那只她的小手也生出了嚴(yán)重的凍瘡。
傅瀟忽然有一絲后悔。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或許眼前這個少女已經(jīng)嫁入帝王之家，此刻正在暖烘烘的塌上吃著她平日最喜歡的零食，而不是與此時的自己一起在山路上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
徐舒舒似乎看出了情郎眼中的悲戚之情，于是用雙手用力地握住了傅瀟那只牽著她的手。
傅瀟迎向她的目光時，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傅瀟心中頓時釋然許多，或許他們之間的愛情并不被朝廷或者世人認(rèn)可，但這并不是他或她的一意孤行又或是一廂情愿，他愿為她不惜性命，她也愿與他生死相隨——這正是世間最純粹的愛情。
世間實在有太多如傅瀟與徐舒舒這樣的有情人，但他們卻始終未能在一起——家財萬貫的富商千金因為父母的威逼，始終沒有與相戀多年的貧寒秀才廝守終生，而是嫁給了門當(dāng)戶對的權(quán)貴之子；權(quán)重望崇的官僚之子因為父親的苛責(zé)，最終背棄了青梅竹馬的自家侍女，依著長輩的安排選擇了王侯之女。
這些苦命情侶的選擇錯了么？
他們當(dāng)然沒有錯，他們的選擇本就是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會做出的選擇。
他們不會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而痛苦么？
他們當(dāng)然會痛苦，有些人的痛苦最終會被時間所沖淡，他們是幸運(yùn)的；而不幸的人只能將痛苦與悔恨深埋在心底，直到自己變?yōu)橐粧g黃土。
這些苦命鴛鴦的經(jīng)歷也是傅瀟與徐舒舒的經(jīng)歷，只不過他們并沒有傅瀟與徐舒舒這樣敢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勇氣。
沒有人知道這份勇氣會不會令傅瀟與徐舒舒在往后的日子里感到悔恨與痛苦，每一個故事在結(jié)局沒有揭曉前，當(dāng)事人都不會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悲劇。
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并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后悔，他們此時的幸福已足以沖淡任何的痛苦。
“翻過這座山即可見到鶴鳴山，師父一定會在山下的陸家村與我們會合?！?p> 夏逸咬牙走在了最前頭，頂著迎面的寒風(fēng)說道。
傅瀟抬頭看了一眼頂著強(qiáng)風(fēng)的夏逸的背影，感到上天實在待自己不薄。
上天給了他一個愿為他與天下為敵的好兄弟，也給了他一個愿隨他共赴天涯海角的妻子，他這一生已獲得兩樣許多人無法用金錢換得的無價之物。
就在此時，徐舒舒忽地腳下一軟，便跌倒在地。
傅瀟趕忙將她扶起，發(fā)現(xiàn)她竟已凍昏了過去。
經(jīng)過數(shù)日的奔波，縱是傅瀟與夏逸這般鐵打的漢子也已經(jīng)吃不消，又何況是她這樣的弱女子？
能堅持到這一刻也著實為難了她。
可是這條山路上只有荒涼的林木與刺骨的寒風(fēng)，又如何能找到一個他們的歇腳之處？
好在天不絕人路，就在傅瀟與夏逸焦頭爛額之際，一隊人馬悠悠地出現(xiàn)在他們后方。
這隊人馬共有十人，其中只有一個看似領(lǐng)頭的人騎著一匹大馬，走在最前頭，后面幾人都前后圍著一輛兩匹馬拉著的馬車。
夏逸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騎在馬上的領(lǐng)頭人，張口便想要呼道：“賀不平！”
但他只是張了張口，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不知道該不該去認(rèn)賀不平，他也怕賀不平會變成第二個范二花子。
這隊人馬果然是不久前押鏢前往京城的鷹揚(yáng)鏢局的鏢師們，而那領(lǐng)頭的人不是賀不平又能是誰。
賀不平看到前路上忽然多了三個人時，已心生警惕，一只手也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可當(dāng)他一眼看到了其中一人是夏逸時，他怔了怔，立馬從馬背上跳下來，快步跑到夏逸面前，問道：“夏兄弟，傅捕頭……你們怎會在此處？”
夏逸嘆了口氣，說道：“原來賀兄還不知我?guī)熜值軅z今時今日的身份?！?p> 賀不平看了一眼傅瀟懷中的徐舒舒，長嘆道：“不瞞兩位，其實賀某與鏢局里的兄弟才從京城出發(fā)，正在踏上歸途。兩位如今的處境我自然是知道的……不過還請夏兄弟與傅捕頭放心，在聽濤峰上兩位于我有救命之恩，賀某絕不會為了區(qū)區(qū)懸賞而做出恩將仇報之事。”
傅瀟急道：“多謝賀兄仗義，可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舒舒因在下而連日奔波，此時風(fēng)寒入體，可否借貴鏢局的馬車一用，暫避寒風(fēng)？”
賀不平道：“自然可以，我這就叫兄弟們收拾些棉被出來為徐姑娘御寒。”
賀不平身后躥出一個年輕的鏢師，瞟了傅瀟與夏逸兩眼，低聲道：“賀大哥，他們……是朝廷欽犯?！?p> 賀不平回首瞪著他，道：“朝廷欽犯？在哪兒？為何我沒有看到？”
年輕鏢師被他瞪的打了一個哆嗦，自知失言，只得垂首走回隊伍中。
賀不平見傅瀟把徐舒舒抱入馬車中，又為其小心地蓋上棉被后，才對夏逸說道：“夏兄弟放心，我常年走鏢，這條路已不知走了多少次。
我們沿著此路前進(jìn)，再過兩條道便有一家驛站，可以先在那里暫住幾日，等徐姑娘養(yǎng)好病后再啟程。”
夏逸嘆道：“在下實在不知道如何報答賀兄的恩情，能在此地遇到你們實是雪中送炭。”
賀不平笑道：“夏兄弟此話便見外了，我受了你們師門三人兩次救命之恩，若連這些許小事也不愿做，我還算是人么！”
夏逸道：“兩次？”
賀不平道：“我們這隊兄弟在押鏢前往京城的路上撞上了近來在江湖上有些惡名的韓氏雙邪，若不是令師閑云居士出手，恐怕我兄弟十人已成了他們的刀下亡魂?！?p> 夏逸道：“哦？家?guī)煴疽彩侨ゾ┏菍の覀儙熜值艿?，想不到卻與賀兄在來路上有過一面之緣?！?p> 賀不平挑起大拇指，稱贊道：“見到居士出手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名師出高徒！那韓氏雙邪本是囂張無比，結(jié)果居士一刀下去便要了他們兄弟倆的一對右手！”
夏逸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家?guī)熌隁q雖長，這脾氣卻還是如年輕人一般?！?p> 賀不平也笑道：“你們師徒三人救過我兩次，今日我們又正好在這荒山野嶺遇上，說明我與夏兄弟師徒三人也算得上頗有緣份，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的！”
夏逸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不錯，無緣不喝酒，有緣酒來慶！”
賀不平忽地看到夏逸的右臂綁滿繃帶，嘎聲道：“可是，夏兄弟有傷在身，若是喝酒……”
夏逸道：“這傷雖然令我痛楚，但若要我不喝酒，簡直是要我的命?！?p> 賀不平又笑道：“夏兄弟果然是酒中豪杰！今晚只要賀某還沒有倒下，夏兄弟喝多少，我絕不少一杯！”
賀不平說得不差，他們這一路人估摸著又走了半個時辰，走過了兩條路，果然有一家驛站立在山路旁。
這驛站有兩層樓，外觀它的窗口，想來應(yīng)不少于四五間客房。
驛站外的馬棚里又養(yǎng)著兩匹精壯的老馬，而馬棚后面又是一片農(nóng)地，種著些高粱小麥與蔬菜瓜果——在這偏荒的山路上，這驛站可真算得上宏偉。
只見那驛站門前立著一根兩丈高的木柱，木柱頂上又掛著一幡白色布旗，上面書寫著“兩斤燒酒”四個字。
“兩斤燒酒？”
夏逸不由失笑道：“這驛站的名字真是有趣極了?！?p> 賀不平道：“這驛站的掌柜正叫作周兩斤，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平時便是由周兩斤與其夫人一同打理這驛站?！?p> 夏逸道：“既然打著燒酒的名頭，想必此家的燒刀子一定很不錯?！?p> 賀不平大笑道：“夏兄弟說得不錯，周兩斤的燒刀子既香醇也剛烈，自打我喝第一口酒開始，到今日也沒嘗過比老周釀的更好的燒刀子！只是可惜……”
夏逸道：“可惜什么？”
賀不平有些慚愧地笑了笑，道：“這燒酒雖好，可這酒的后勁也大的可怕，從來沒有人喝了老周釀的兩斤酒之后還能站著的。我每在他這兒喝一次酒，便要醉個一天一夜，然后再頭痛個三四天。”
夏逸放聲笑道：“聽賀兄這么一說，我仿佛已經(jīng)聞到那濃郁的酒香了，看來我今日也要久違地醉一次了！”
這驛站不大，但放在這山林中可算是大戶之家了，夏逸看了看荒涼的山路，不禁想道這驛站的生意怕是一半都倚仗著對周兩斤挑去集市賣的酒。
賀不平也果然沒有說謊，周兩斤釀的燒刀子確實是世間難得的佳釀。
夏逸從沒有喝過這么烈的燒酒，酒一入喉，他便感到一團(tuán)帶著火焰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流入了他的胃，接著整個身體都似被火燒了起來。
這感覺像是躺在燙手的塌上，并不是人人都享受得來這滋味的，只有真正的酒鬼才能體會這其中的奧妙。
傅瀟也是個愛酒之人，只可惜他要在廂房中照顧徐舒舒，便沒有了這等口福。
周兩斤倚在驛站門前的柜臺上，笑瞇瞇地瞧著夏逸與賀不平喝得一臉沉醉。
“這的的確確是我喝過的最好的燒刀子！”
夏逸長吁了一口氣，他吐出的氣中仿佛也帶著滾燙的余熱。
周兩斤緩緩道：“當(dāng)然是好酒，蔽店簡陋，只有這燒刀子還算是老夫拿的出手的佳作。”
他說這話時面帶幾分自得，但他的面容卻有些顯老，怎么看都是一個年過六旬的人，并不像是賀不平說的剛過五十的人。
“周掌柜說的不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世上的美酒佳肴就像英雄一樣都是不問出處的！”
夏逸舉起酒杯，說道：“能釀出這樣的好酒，我該敬你一杯！”
周兩斤笑道：“你要用我自己釀的酒來敬我？”
夏逸道：“不錯，因為我實在找不到比這更好的酒來敬你?！?p> 周兩斤大笑道：“沖你這句話我也該喝你的敬酒的?！?p> 突聽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不可以再喝酒了。”
只見一個看來四十來歲的女人從柜臺后走了出來。
這女人已不如青春少女有活力，她的眼角已有了魚尾紋，但她的眼睛卻還閃爍著少女眼中才會發(fā)出的光芒。
她雖穿著莊重，但看得出她的胴體還是很緊致，沉重色調(diào)的衣衫下隱隱可見那豐腴的貴婦身材。
這驛站里平時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掌柜周兩斤，另一個就是他的夫人，所以這個女人自然就是老板娘了。
夏逸忽然明白周兩斤為什么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更老，一個男人若是常年住在這少有人煙的山上，平日里又有這樣的妻子與美酒為伴，任誰都會老得快些的。
周兩斤笑了兩聲，訕訕道：“今日難得遇到一兩個又有酒量又有酒德的忘年交，喝一兩杯也不礙事的?！?p> 老板娘將臉一板，道：“你忘了答應(yīng)過我什么了么？”
周兩斤只得彎著腰，向夏逸賠笑了兩聲：“這位老弟，這燒刀子我已喝得太多，早已喝的味兒都淡了，你若喜歡還是自己多喝一杯吧?！?p> 夏逸知道一個男人如果老得如周兩斤這樣快，心中一定會很不痛快——女人不愿失去自己的青春，男人又何嘗愿意服老？
可是當(dāng)越來越多的歲月的痕跡出現(xiàn)在他身上時，他卻沒法子不服。
可是假若一個男人不僅老得極快，身邊又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妻子時，那便更加要命，因為這一定會讓他在妻子面前失去一部分的尊嚴(yán)。
夏逸心中雖這么想，但臉上還是一臉敬重地說道：“承蒙周掌柜的好意，我今日便要試試這兩斤燒酒是不是真的只能喝兩斤！”
他當(dāng)然不會只能喝兩斤，他喝了整整四斤——然后他便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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