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即公元前二六六年,趙王薨,謚號趙惠文王。其子趙丹繼位。由于新趙王年少初立,故由太后趙威后掌權(quán)。而秦攻魏之邢丘,魏王遣使求助于趙。趙勝苦諫趙威后,而趙威后以“趙王初立,朝局不穩(wěn),且連年戰(zhàn)亂,民不聊生,趙須休養(yǎng)生息”為由,拒之。
魏無趙相助,其邢丘被王龁所率之秦軍攻破,秦軍直逼大梁。魏王大懼,急集群臣計議。
信陵君魏無忌謂魏王曰:“既然趙不來救,而今秦兵興師至大梁,明欺魏不能相持也。宜嚴(yán)兵固守以待之?!?p> 而相國魏齊則曰:“不然。秦強魏弱,戰(zhàn)必難勝。聞秦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贈厚幣,先通張相,后謁秦王,許以納質(zhì)講和,可保萬全?!?p> 魏之群臣皆不知張祿實乃范雎,皆紛紛附和魏齊之言。而魏王不愿再戰(zhàn)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于秦。
須賈乃奉命,竟至咸陽,下于館驛。此時秦王以范雎為相,封以應(yīng)城,號為應(yīng)侯。范雎聽聞須賈使秦,喜對鄭安平曰:“須賈至此,乃我報仇之日矣。”乃換去鮮衣,妝作寒酸落魄之狀,徐步至須賈所下榻之館驛。范雎于門外求見須賈。侍從入室報須賈:“門外有一人欲求見先生?!表氋Z問曰:“何人?”侍從回曰:“此人只道乃先生故友?!表氋Z好奇,便召其入。
范雎入屋,須賈見之而驚曰:“范叔固無恙乎?我以為你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雎回曰:“彼時將我尸首擲于郊外,次早方蘇,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茍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逃至秦國。不期復(fù)見大夫之面于此?!?p> 須賈問曰:“范叔豈欲游說于秦乎?”
范雎回曰:“不也。某昔日得罪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得生為幸,安敢開口言事乎!”
須賈又問:“范叔在秦,何以為生?”
范雎回曰:“為傭糊口耳?!?p> 須賈意憐之,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席間,因時值冬日,范雎衣薄,有戰(zhàn)栗之狀。
須賈嘆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衣袍以賜之。
范雎說道:“大夫之衣,某何敢當(dāng)?”
須賈回曰:“故人何必過謙!”
范雎于是將袍穿上,后作輯而謝之,隨后問曰:“大夫來此何事?”
須賈問曰:“秦相張君,公知之乎?我聞其幸于秦王,天下之事皆決于相君。今秦相張君方用事,我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于張君者哉?”
范雎回曰:“某之主人翁與相邦親,臣嘗隨主人翁至于相府。張相好談?wù)?,反?fù)之間,主人不敵,某每助之一言。相邦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dāng)同往?!?p> 須賈說道:“既如此,煩為訂期?!?p> 范雎說道:“張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
須賈又言:“我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p> 范雎回道:“我主人翁有之,可借也?!?p> 須賈又言:“非大車駟馬,我固不出?!?p> 范雎說道:“愿為君借大車駟馬于主人翁?!?p> 于是,范雎歸府,取府中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表氋Z乃與范雎出館。須賈欣然登車,范雎則執(zhí)轡。街市之人,望見秦相御車而來,皆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雎也。
既至府前,范雎謂須賈曰:“大夫少待于此,某當(dāng)先入,為大夫通之。若張相見許,便可入謁?!狈饿履藦竭M相府。須賈下車,立于門外,見府中見范雎者皆避匿,內(nèi)心怪之。須賈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相邦升堂。”屬吏舍人,奔走不絕,并不見范雎消息,乃問門衛(wèi)曰:“方才有我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
門衛(wèi)回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
須賈答曰:“剛才為我御車者是也?!?p> 門衛(wèi)對曰:“御車者乃相邦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
須賈聞言,如夢初醒,膽顫心驚,曰:“我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須賈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跪于門外,托門衛(wèi)入報,就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lǐng)死!”良久,門衛(wèi)傳范雎召其入。
范雎使人于大堂內(nèi)掛上帷帳,又召來許多侍從。須賈見此景,愈加惶悚,俯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
范雎威風(fēng)凜凜,坐于堂上,問曰:“你知罪嗎?”
須賈俯伏應(yīng)曰:“知罪!賈未料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賈不敢復(fù)讀天下之書,不敢復(fù)與天下之事。賈有湯鑊之罪,請自摒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雎問曰:“你罪有幾?”
須賈回曰:“拔賈之發(fā),以數(shù)賈之罪,尚猶未足!”
范雎對曰:“汝罪有三。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為楚卻吳軍,楚王封之以荊五千戶,包胥辭不受,為丘墓之寄于荊也。今我先人丘墓亦在魏,我所以不愿仕齊,你乃以我有私于齊,而妄言于魏齊之前,致觸其怒,公之罪一也;當(dāng)魏齊發(fā)怒,加以答辱,至于折齒斷脅,你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厥,已棄廁中,你復(fù)率賓客而溺我,公其何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你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茍全汝命,汝宜知感?!?p> 須賈冷汗直出,叩頭稱謝不已。范雎擺手讓其離開,須賈乃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張祿乃魏人范雎,假托來秦。
次日,范雎入章臺宮見秦王,謂之曰:“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可得魏地,此皆大王威德所致?!鼻赝醮笙?,許和。范雎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才敢言?!?p> 秦王問曰:“卿有何欺?寡人不怪罪你?!?p> 范雎乃奏曰:“臣實非張祿,乃魏人范雎也。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從賈使齊,齊王私饋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于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幸而復(fù)蘇,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dāng)仍舊,伏望吾王憐??!”
秦王對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
范雎奏曰:“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guān)須賈之事?!?p> 秦王回曰:“卿先公后私,可謂大忠矣。魏齊之仇,寡人當(dāng)為卿報之。來使由卿發(fā)落?!?p> 范雎乃謝恩而退。隨后將秦王準(zhǔn)和之事使人告知須賈,并讓其盡快歸魏。須賈乃入相府,向范雎辭行。
范雎謂須賈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北闶蛊腿肆繇氋Z于門中,吩咐大排筵席。
須賈暗喜:“慚愧,慚愧!難得范叔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
范雎乃退堂,留須賈一人獨坐于門房中。因有衛(wèi)兵守著,須賈不敢轉(zhuǎn)動,自辰至夕,漸漸腹中空虛,須賈心想:“我前日在館驛中,對范叔飲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
不久,堂上陳設(shè)已畢,諸國使臣紛紛入堂,與須賈同坐堂上。須賈又想:“此是請來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表氋Z方在躊躇,管席者請須賈坐于堂下末尾小坐。隨后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范雎出堂相見,敘禮已畢,仆人呈上酒菜,只有須賈案前未置酒菜。須賈困惑,但不敢作聲。范雎與客推杯換盞,堂下兩旁鼓樂交作,但不招呼須賈。
須賈那時又饑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憤懣,卻不敢吭聲。
三杯之后,范雎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適才忘矣。”
眾客齊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p> 范雎對曰:“此人雖為故人,但不敢與諸公同席?!?p> 這時,從屋外進來兩囚徒,于須賈左右兩旁坐下,將須賈夾住。另有仆人置炒熟料豆于須賈前,而兩囚徒徒手捧料豆而喂之,如喂馬一般。
眾客不知其意,問曰:“相邦何恨之深也?”范雎將舊事訴說一遍。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fā)怒。”
須賈雖受辱,但不敢違抗,只得以料豆充饑,食畢,還叩謝之。
范雎嗔目數(shù)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梁,那時悔之晚矣?!?p> 此時須賈已是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
須賈連夜奔回大梁,覲見魏王,述范雎吩咐之言。魏王躊躇未決,對曰:“送家眷是小事,但要斬相國之頭,干礙體面,難于啟齒也。”
有人將此事告與魏齊。魏齊聞之,舍棄相印,連夜逃往趙國,依附于趙勝,藏匿于平原君府。
須賈離秦之后,一日,王稽謂范雎曰:“事有不可預(yù)知者三,有無奈何者亦三。君王駕崩,是事之不可預(yù)知者一也。君突然升天,是事之不可預(yù)知者二也。而我突然入土,是事之不可預(yù)知者三也。君王駕崩,君雖遺憾于我未被重用,無可奈何。君突然升天,君雖遺憾于未報答我,亦無可奈何。假使我突然入土,君雖遺憾于不曾推薦我,亦無可奈何?!?p> 范雎聞之,悶悶不樂,謂之曰:“吾知矣!”乃入宮向秦王進言道:“臣本布衣下賤,非王稽之忠,莫能納臣于函谷關(guān);非大王之賢圣,莫能貴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使臣,非其薦臣之意也?!?p> 秦王回道:“相邦不言,寡人幾忘之!寡人拜王稽為河?xùn)|郡守,可三載無須上報郡內(nèi)之事?!?p> 范雎拜而謝之,又言:“昔日臣被棄于廁,乃鄭安平救臣,并護送臣至咸陽,后又多番保我周全。臣非鄭安平,不能延命至今。愿大王貶臣爵秩,再加鄭安平,以畢臣報德之心,臣死無所恨!”
秦王說道:“任鄭安平為裨將軍,戍守邊疆,可否?”
范雎乃謝恩而出。范雎于是散盡家財,盡以報曾助過他之人。其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范雎之事,傳于咸陽。魏丑夫亦從宦者那聞之,便將范雎睚眥必報之事告與王言。
王言嘆曰:“昔日穰侯刺殺未遂,皆因此人如此胸懷也。”
魏丑夫說道:“姐姐是否曾得罪此人?恐其報復(fù)姐姐?!?p> 王言回曰:“未曾。然此人甚不滿女子參與國政,遂屢屢與我意見相左?!?p> 魏丑夫說道:“如今太后、穰侯失勢,姐姐行事益難也?!?p> 王言說道:“武安君仍在,你此言為時尚早也?!?p> 魏丑夫又言:“然范雎此人處處與姐姐作對,姐姐何不除之?”
王言回道:“不可。此人如今受寵于秦王,若稍有閃失,我便難居于秦也。且此人為得秦王歡心,凡事皆以秦之利益為先,無錯也。可如有一日,此人得罪于我,我方將其除之?!?p> 魏丑夫說道:“姐姐有計可除之乎?”
王言回道:“此人睚眥必報乃其優(yōu)點,但也是其弱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