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煙火氣
一大早就有人扣西院的門。
南嶺迷迷瞪瞪抓過外套披在身上,趿著鞋匆匆忙忙去開門。門外是一個年輕的年輕婦人,南嶺揉著眼睛想問找誰,開口卻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她實在是沒睡醒。
年輕婦人見看門的是個面生的姑娘,有些恍惚,她輕聲問到:“吳為可在?”
緩了一會兒,南嶺終是能看清婦人的樣子,圓臉盤,蒜頭鼻,兩片厚唇,稍矮微胖,不白,本應是憨厚的模樣卻生了雙狹長的丹鳳眼,不過看上去還是不精明。
“少爺現(xiàn)在應該還在睡,你找他何事?”
“我是他表姐劉亞霖,帶著他外甥來看看他?!?p> 婦人將躲在身后的孩子拉到面前來,兩三歲的模樣,他倒是長得白白嫩嫩的,抱著個小粗布丑娃娃,一雙黑亮的眸子怯生生地看著南嶺。
真是我見猶憐。
南嶺側(cè)身讓母子二人進門,西院門檻高,直逼小家伙胸口,他見娘親跨進去后,跟著也要進去,奈何腿短胳膊短,掙扎了半天也是枉然。南嶺瞧著他扒在門檻上胡亂撲騰的滑稽模樣,忍俊不禁。
聽見笑聲的嚴祖佑抬頭用他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明所以的望著南嶺,南嶺被盯得有些于心不忍,兩只手掐在他胳肢窩下將他架了起來。
“好軟?。。 彼行@奇的看著手里的小娃娃,輕輕地又動了動雙手,觸到的果然全是軟軟的肉!
嚴祖佑學她的動作,也架著丑娃娃,被放在地上后沖她一樂,甜甜道:“謝謝姐姐?!?p> 南嶺也瞇眼一樂,道:“不礙事?!?p> 劉亞霖心想先在大堂坐坐,讓吳為再睡睡,轉(zhuǎn)頭就聽見南嶺“梆梆”砸門,愣是把吳為從床上生生砸了起來。
吳為睡眼惺忪地拖著步子走到大堂,瞧見劉亞霖驚喜得大叫:“阿姐?!你怎么來了?”
南嶺端著臉盆進來,嚴祖佑拖著他的丑娃娃跟著后面,自打進了院子,他就一直跟著她。
吳為一把撈過他,將他抱在懷里,問:“這是祖佑?”
劉亞霖笑著點頭,又對嚴祖佑道:“祖佑,叫滿舅。”
嚴祖佑乖巧地叫了聲“滿舅舅”,叫的吳為有些羞,他“吧唧”親一口小外甥那坨肉臉蛋,笑道:“都長這么大了?!?p> 劉亞霖忍不住拆穿他:“可不是嘛,你這個舅舅第一次見著自己三歲的外甥,肯定覺得大了?!?p> 南嶺也在一旁偷笑,這么小個娃娃,貓爪子大小的巴掌,門檻差不多高的身子,哪里有一點“大”的樣子。正在瘋狂擦臉上口水的嚴祖佑,看見一旁偷笑的南嶺,沖她一伸手,奶聲奶氣道:“姐姐,抱。”
一時間,大家伙兒的視線全集中在南嶺身上,得此殊榮的她按下蠢蠢欲動的手,堅定拒絕:“我……我先去做早飯!”然后頭也不回的出了大堂。
吳為拍拍外甥的小腦袋,將他還給他母親。
“我得去看看,她不怎么下廚?!?p> 南嶺確實廚藝不精,但是燒火她是一把好手,待吳為匆匆洗漱趕到廚房時,她正把風箱拉得呼呼作響。他挽起袖子,拿過米筒,正準備盛米做飯,劉亞霖進到廚房,瞧一眼坐在灶前燒火的丫環(huán),不動聲色接過吳為手里的家伙什,溫和道:“去跟你小外甥玩,我給你做兩道家鄉(xiāng)菜?!?p> 吳為高高興興的去找自己的小外甥,南嶺一心埋頭燒火,只有劉亞霖,拿著米筒心中五味雜陳。
“你叫南嶺是吧?”劉亞霖站在灶臺的對面,一邊涮鍋一邊問到,南嶺“嗯”一聲,算是回答她。“平日里都是吳為下廚嗎?”
南嶺又“嗯”一聲,劉亞霖沒有接話,良久的沉默后,她才開口:“你們吳府都是這么對自家少爺么?”
南嶺不理解她說的什么,問道:“你在說什么?”
劉亞霖當下只覺得這個丫環(huán)實在是狂妄,她壓抑著怒火道:“你是裝傻也好,真糊涂也罷,吳為他生性善良不與你們計較,但你需知道,倘若他真在這兒出了什么事,我劉亞霖勢必跟吳府拼個魚死網(wǎng)破?!?p> 聽出自己被懷疑的南嶺頓時意難平,這么久以來,若不是有她護著,吳為怕早已入土為安。
“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少爺定會完好無損?!?p> 劉亞霖一愣,瞧著她那副堅定嚴肅的模樣,面無表情道:“望你說到做到?!?p> 劉亞霖此次是來通知吳為,六月初三是他大舅的三年忌日,按規(guī)矩要大祭一番。“本來打算寫封信送過來的,趕上我有事來京城,想著來看看你,順便把這件事給你念念?!?p> 她摸著嚴祖佑毛茸茸的腦袋,摸著摸著眼中突就蓄了淚:“咱家人本就不多,一年一年的過下來,到最后就只留下我們幾個小輩。你舅最疼你,他生前再犯渾,再作惡,最后也得了他的報應。你去看看他吧,他也挺可憐的?!?p> “阿姐你放寬心,大舅對我好我一直都知道,初三那日我定會在的。”
劉亞霖當日吃過午飯就回去了,半月之后,吳為和南嶺也出發(fā)去錦溪。
錦溪是吳為娘親的娘家,從京城坐馬車過去大約要兩天。吳為正在租馬車,南嶺靠在馬棚的圍欄上等他,正無聊的四處張望時,張兄一身短衣縛褲的胡服,風風火火從她眼前閃過。他要了一匹馬,將包袱往馬背上一搭,跨上馬就要走,吳為叫住了他。
“張兄?”
張兄看向吳為,道:“你在這兒干嘛?”頓了頓,抬頭邊張望邊問:“惡丫頭呢?”
吳為沒回答他,但是他自己看見了馬棚下正望著他們的南嶺。“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有事要回一趟鄉(xiāng),張兄這樣子也是要出城?”
“嗯?!彼匆娨慌缘鸟R車,撇嘴道:“你這是突然開竅了?知道姑娘家經(jīng)不住這太陽曬。”
吳為搖搖頭:“不,因為我不會騎馬?!?p> 張兄翻著白眼直搖頭,沒救了,這人沒救了。他腳下用力,騎著馬走了,吳為招呼南嶺上馬車,兩天的行程,平平安安就過去了。南嶺不知該謝誰,就把珙桐搬出來在心里拜了又拜。
出來迎接二人的是吳為的表嫂,有些矮有些瘦,模樣長得有些小氣,屁股倒是挺大。她一邊跟吳為寒暄著,一邊接過南嶺手里的包袱,她在前面領路,步子邁得碎而快,大屁股也跟著動,一扭一扭的,身子卻不動,看上去有些滑稽。
吳為的表哥正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在廚房忙活,見了二人點點頭,說了句:“來了!”是打招呼,也算是一種歡迎。
吳為有一個舅,三個姨母,只不過三個姨母一個比一個嫁得遠,二姨母更是去了塞外,他的母親雖嫁得近,卻是去得最早的一個。人人都說老表最親,最后算來算去也只有他們?nèi)齻€還在往來。
表哥劉勇軍和表姐劉亞霖同是大舅的孩子,兄妹二人長得像,大人們都說他們的模樣像極了他們的母親。吳為的舅母早已改嫁,那時候表哥六歲,表姐四歲,舅母拋家棄子毅然追隨一個貨郎而去。吳為小表姐八歲,沒見過那位選擇了愛情的舅母。
表嫂讓兩個兒子招待他們兩個,兩個小娃娃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大的像娘,小的像爹。南嶺覺得凡人生孩子真有意思,同一個爹媽能生出一模一樣的雙生子,也能生出完全不像的兩個孩子。
倆孩子要帶他們?nèi)タ醇依锢夏鸽u雞窩里的蛋,南嶺搖頭不去,這倆兄弟咋咋呼呼,上竄下跳跟倆小猴兒似的,她嫌鬧得慌。她還是覺得嚴祖佑惹人愛一些。
黃昏時分,劉亞霖帶著嚴祖佑來了,同來的還有表姐夫嚴金,高高壯壯的一個漢子,抿著嘴,他嘴角是微微向下的。所有人都往廚房鉆,南嶺和嚴金兩人在院子里看孩子。
“你是吳為家的丫環(huán)?”
“是?!?p> “你不去廚房幫忙嗎?”
“我不會做飯?!?p> 話題戛然而止,嚴金不是個擅聊天的,南嶺也是,所以兩個人都選擇閉嘴默默看著三個娃娃鬧。
劉家兩兄弟追著嚴祖佑跑,佯裝要搶他的丑娃娃,三個娃娃笑著你追我趕,好不快活。鬧著鬧著,兩兄弟就動真格了,他們將嚴祖佑撲倒在地,搶了丑娃娃之后,還不忘補他幾巴掌。嚴祖佑哇哇大哭,南嶺看一眼他爹,還氣定神閑的坐著,仿佛被揍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她實在是坐不住了,忙過去將嚴祖佑抱在懷里安慰。
表嫂聽見哭聲,手里拿著蔥沖到廚房門口,對著她兩個兒子罵道:“是不是你們兩個兔崽子又欺負弟弟了?”她看見大兒子手里的丑娃娃,又加大音量吼道:“把娃娃還給弟弟!”
大兒子不肯,哭喪著臉把娃娃扔到二兒子懷里,二兒子拿到丑娃娃開始滿院子亂竄。表嫂又吼了兩聲,二兒子置若罔聞,她放下蔥,騰著步子,一扭一扭地沖向二兒子。
最后丑娃娃被表嫂塞回了嚴祖佑懷里,她一邊用力擰著兩兄弟的耳朵,一邊咬著牙罵他們:“一個破布娃娃你們也要搶,能不能有點出息!”罵完又一扭一扭地回了廚房,院子卻變得更吵了。
劉亞霖看著捂著耳朵哭得凄慘的兩兄弟,皺著眉對丈夫道:“嚴金你坐在那兒,就不能管管嗎?”
嚴金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到兩兄弟面前,一只手摸著一個腦袋,懶懶道:“別哭了?!?p> 南嶺看著烏煙瘴氣的院子,只覺得心里堵得慌。她抬頭,看見煙囪里鉆出一陣又一陣的炊煙,然后向四處散去。她突然想起在南嶺時,珙桐老說妖界有妖氣,人間有煙火氣,他還說他挺想沾沾那煙火氣。
可別吧!她搖搖頭,這樣的煙火氣哪里比得上她妖界的妖氣!
表嫂是個熱情的人,至少在飯桌上是這樣,她不怎么吃飯反倒一直張羅著給吳為他們添飯夾菜,一頓飯下來進出廚房好幾趟。吳為說她家平日里也很熱鬧,鄰居們時常會來借個鋤頭、篩子什么的,也經(jīng)常會給她送點自己做的吃食。
吃過晚飯,劉亞霖他們住鄰村,不遠,又有牛車,就回去了。嚴祖佑想留下來,表嫂也直勸著讓他們一家留下過夜,勸來勸去他們還是坐上牛車走了。表哥家房子很大,房間也多,南嶺能單獨睡一間房。表嫂給她鋪好床,又囑咐她關(guān)好門窗后,就回房去拾掇她那兩個兒子。
吳為來敲南嶺的房門,問她歇了沒,她一邊答沒有一邊開門。
“那陪我在外面坐坐吧?!?p> 兩人并排著坐在院子的石磨上,晚風很涼爽,屋子里漏出的燭光落在院子里,成了一塊一塊的光斑。放眼望去,除了晚睡的人家偶爾漏出星星點點的光,其余的地方皆是一片漆黑。頭頂是燦爛的星河,如夢如幻。
“你覺得這里如何?”
“很好啊,很熱鬧?!彼幸幌聸]一下的晃著腿回答:“雖然有時候會有點太過熱鬧?!?p> “我們明日拜祭完就回京城,可好?”他抬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又道:“雖然應該帶你四處走走的,畢竟這是我生活過的地方。”
南嶺打斷他:“沒關(guān)系,明天就回去吧。我自小在山里長大,看不看這些都無所謂?!?p> 吳為皺眉,總覺得她又抓錯了重點。兩人都不說話了,就抬頭看星星。
“你們兩個趕緊睡,明天要早起嘞?!北砩┰诜块g里沖外面喊到,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靜。
“哎,就去睡?!眳菫閼暎蠋X在一旁感嘆:“表嫂真的是好熱情。”
“是啊,表哥踏實肯干,表嫂為人熱情,街坊鄰居都挺喜歡他們的?!?p> 吳為還是看著天,他不開心,他沒辦法開心。他該怎么開口跟南嶺說,她睡的那間房,曾是外祖母躺了四年的地方,她就躺在那兒,日日受著表嫂的服侍與折磨,到咽氣時,手背上還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翻著新肉的口子。還有那間新蓋的廚房,原是大舅的房間,他就是在里面被燒的只剩幾根骨頭,表嫂在喪事上坐在灰燼上哭得死去活來,她是在為她的房子哭。
還有這個院子,他的母親生前在這個院子里不知被他們戳著脊梁骨說了多少的風涼話。
人人都在夸贊他們這對小夫妻,可他們不是什么都知道么?知道表嫂仗著表哥的默認對癱瘓在床的外祖母作惡,知道他們二人逼得自己的父親又是發(fā)瘋又是喝藥,他們分明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是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還夸贊他們踏實、孝順。
就……就像他一樣……
果然是人死不能往生,活著的人才是最無辜嗎?
“南嶺,你會嫁人嗎?”他看著南嶺,由衷的問到。
“哎?”南嶺不明所以,“為什么這么問?”
“那你能晚點嫁人嗎?”
南嶺越聽越糊涂,這小子說什么夢話呢?且不說她嫁不嫁人,就算是嫁,他也活不到那天啊。
“要不你干脆別嫁了,就留在吳府當丫環(huán),到時候當了老嬤嬤,還能管事?!?p>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呢?”她覺得他有些神經(jīng)了。
“我想你一直陪著我?!眳菫榭粗?,真誠的說道:“你武功高強,什么都不怕,還能保護我,你做我的丫環(huán),我覺得很安心?!?p> 南嶺不禁夸,且他夸得很是對她胃口,她一揚腦袋,洋洋得意道:“那是,有我在,你完完全全是安全的?!?p> “那你能一直保護我嗎?”
南嶺稍加思索,她確實是在他死之前都會保護他。“能?!?p> 聽她這么說,吳為咧著嘴直笑,他指著星空道:“那就以它起誓,自此以后,天上的星星會監(jiān)督你,看你是否完成自己的誓言。如何?”
“不好!”南嶺脫口而出,吳為還是笑著,只是臉上帶了些不解。“我……我是那種需要發(fā)誓的人嗎?我向來可是說到做到的?!?p> 南嶺不想承認,她覺得自己有些卑鄙。她是帶著目的接近吳為,她救他、保護他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內(nèi)丹不受損害而已,她其實是想著他死的,她答應陪著他什么的,也是在想著他死的前提下。吳為還傻傻地說著感謝她。所以,當看見他如此開心,當聽到他希望她發(fā)誓時,她有一瞬是慌了神,她只知道她不能發(fā)誓。
天上的星星這么多,到處都是,她若是真的起了誓,日后走在哪兒都會覺得心中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