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要宣布一個事情?!?p> 人群的簇擁中,阿黛拉左手蓋著右手,托在小腹前,神情低落地望向四周,像個求助的小女孩,
“我……奧利維亞·伊斯特伍德,連同這片土地,這個公國,將向菲歐利帝國效忠。”
“什么?!”
“為什么???!”
“小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人群炸開了鍋,議論紛紛,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黛拉想要繼續(xù)解釋,但她的聲音像蚊子一樣。
“安靜?。ò察o!)”異口同聲的吶喊蓋過了所有嘈雜。
阿黛拉向一旁的伊莎和萊托投去感激的目光,接著解釋道:
“我知道很難以接受,但我失去了太多國民,失去了最后的庇佑,我毫無選擇。任何無法接受這一結(jié)果的人都可以選擇離開,你們可以跟我一同前往米拉爾,我正好要去拜訪列奧尼達親王?!?p> 人們沉默不語,少數(shù)人開始思考,試圖理解現(xiàn)在的處境,他們是農(nóng)民或匠人,沒有運籌帷幄的能力和知識,但他們尊敬阿黛拉。可當(dāng)阿黛拉環(huán)視四周,想要看到每個人的表情時,卻看到了無數(shù)的冷眼。那是出于身份卑微的畏懼無法發(fā)出聲音的怒意,“自私”、“騙子”的罵聲就寫在他們臉上。
阿黛拉的委屈與憤怒不受控制的從胸中燃起,只是到了嘴邊,就化為了一灘苦酸的口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她像個沒有犯錯卻被大人責(zé)罵的孩子。
“小姐,您為什么不投靠克勞迪亞,您還有親王大人的軍隊,您有得選啊。”
一位老爺爺開口問道,他離阿黛拉最近,看上去是個有些學(xué)識的人,歲月沒有磨鈍他的目光。
阿黛拉搖了搖頭,
“不,他有更可怕的敵人,即便我投靠克勞迪亞,當(dāng)?shù)蹏鴮@里動手時,他也抽不開身。復(fù)國之路才剛剛打開一扇門,他是不會回頭的?!?p> 老人的眼神暗淡下去,不是失望,而是無奈。周圍的人們逐漸散去,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伊斯特伍德公國,即這片河源平原深處圍著終焉堡建立的小聚居地。
阿黛拉失落地站在原地,看著散去的背影發(fā)呆。離了足夠遠,許多人終于開始大發(fā)牢騷。阿黛拉都聽在耳朵里,伊莎也是。
“如果一個國王的旨意要被理解才能執(zhí)行,那么他遲早會被草叉刺死。”
萊托說道,
“你不必費心讓他們明白,他們只不過是目不識丁的牧人和農(nóng)民。除非你找來一個安瑞亞戰(zhàn)犯當(dāng)眾斬首,再在斬首前發(fā)表一番演講,他們才能聽進去。”
“又來。解釋本來應(yīng)該是你的事情,萊托先生?!币辽瘑苈暤?。
她這句話似乎點醒了萊托,他微微一驚,若有所思。
不久之后,他們?nèi)チ顺欠罓I,也就是列奧尼達留下的弓箭手駐扎地。這一次阿黛拉贏得的是贊美和褒揚,眾士兵圍著她歡呼雀躍,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沒人關(guān)心阿黛拉這么做的原因,只有這段時間常常跟在阿黛拉身邊的千夫長、列奧尼達的副官之一蓋烏斯先生前來詢問。得知了前因后果,他肅然起敬,對阿黛拉的決定表示了感謝和贊賞,同樣作為決策者,他清楚這種看似妥協(xié)行為背后的犧牲。
“我得說,您是我見過的年輕人里最出眾的,也是我見過的大人物里最年輕的,更何況,您是一位女性??藙诘蟻喨擞肋h會銘記你,伊斯特伍德小姐?!闭f完,他抱著頭盔深深地低下了頭。
這是阿黛拉得到的最高贊譽之一,她內(nèi)心樂開了花,只是,一想到這些人未來飄渺的命運,阿黛拉的笑容就漸漸枯竭。他們此刻多么開心,他們將踏上回家的路,可他們要面對的,他們毫不知情。
12月10日,傍晚,清早就出發(fā),經(jīng)過一整天的路程,阿黛拉和伊莎趕到了米拉爾,戰(zhàn)場還沒有清理干凈,城外堆積了很多尸體。平原上的干草與土壤一片一片泛著褐色,是凝固的血。
五百個弓箭手,以及跟來的平民,經(jīng)過這里時變成了鐵律下的軍人,一語不發(fā)。
阿黛拉沒有在大門外等待多久,便受到了列奧尼達的親自迎接。在幾位部下的攙扶下,被“五花大綁”的列奧尼達踉踉蹌蹌地走上來。阿黛拉上下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列奧尼達現(xiàn)在不只是少了條腿,他臉上多了道可怕的疤,右手少了兩根手指,左手可能是斷了,綁著木板和紗布,左腿上的假腿換了個新的,恐怕先前那個已經(jīng)斷了。
“天,您都這樣了,不必親自來接我,先生?!?p> “接你?不,我看你干了蠢事才來的,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蓋烏斯和他的人還給我?”
“是。”
“加斯帕那家伙也同意了?你們是不是吃了山里的蘑菇中吃多了?”(筆者:加斯帕是萊托的假名)
“這很難兩句話解釋清楚,先不說了,很高興見到你——”阿黛拉伸出手,貼心地放高了些,好讓列奧尼達能夠輕松吻到她,
“——活著。”
列奧尼達愣了一下,笨拙地捧起阿黛拉的手,
“很高興還能活著見到你,伊斯特伍德小姐。”
二人相視一笑,在眾人的擁護下進了城。
米拉爾城內(nèi)打掃得比外面好得多,看不到尸體,很多血跡也被抹掉了。但北城門塔樓上被灼燒的痕跡依舊清晰可見。阿黛拉仰頭看著煙熏火燎的黑印,那場慘絕人寰的戰(zhàn)斗瞬間從記憶中浮現(xiàn),凄厲的吶喊仿佛就在耳邊一樣。
“啊,你注意到了。那里是城里面最慘的地方,幾個術(shù)士在那里作妖,久攻不下,最后還是一把火燒了才拿下來。”
“……!”阿黛拉反應(yīng)過來,她很在意那幾個邪神教術(shù)士,于是假裝問道,
“術(shù)士?安瑞亞的魔法師嗎?”
“不,不是那些貴族的娘娘腔,是先知的人。你沒見過,他們穿著紫色的袍子,身上有六芒星標(biāo)志。”
“他們后來怎么樣?被燒死了嗎?”
“事情就怪在這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尸體,我到現(xiàn)在都沒能弄明白。我懷疑他們混成我們的人了,所以今天早上開始,只允許平民進來,沒有人能出去。”
阿黛拉若有所思,她覺得有必要調(diào)查一番。
“呵,這就傷心了?他們本就是克勞迪亞人,肯定要回家的。你放心,會有人傳頌?zāi)愕墓?。”萊托誤解了阿黛拉的失神,以為她在為失去國民傷心。
“我明白,我是在想其他事。城里的情況怎么樣?糧食夠你們過冬嗎?”
“還好,湊合過。安瑞亞的狗雜種霍霍了太多,豬一樣。我們省一省能撐到冬天,外圍還有些村落,過些天會派些人去碰碰運氣?!?p> 馬車顛簸,形勢在去往城中心的大道上,列奧尼達時不時發(fā)出輕哼,似乎紗布下的創(chuàng)口還疼痛著。阿黛拉聞到大片死皮的臭味,她開始懷疑列奧尼達的左手是不是不只是斷了骨頭。
在城中央的高堡,一處不算大的大廳,裝飾糅雜了帝國和南海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陳舊但不腐朽,看來安瑞亞人也沒蹂躪這里。列奧尼達就在這里請阿黛拉做客,還令仆人端了很多吃的過來,都是些阿黛拉沒吃過的東西,帶著白霜的酸梅一類的腌制品。
“說吧。你為什么要把軍隊還給我?”
“(咀嚼)嗯,在此之前,解釋一下,為什么你能贏下這場仗。安瑞亞人為什么能被你引出來?”
列奧尼達瞇起了眼。
“你真想聽?”
“當(dāng)然。”
“……我認得這里的頭兒。他叫凡第塔·多明戈。我們之間發(fā)生了很多事,他是我手下敗將,而且,我殺了他老婆孩子。”
“……所以你就能確定他會上你的當(dāng)?”
“我做得很絕,我把他們的頭掛在長槍上,就在他面前晃。半年多前,還在西線打仗的時候,他厲害得很,埋伏了我們兩個軍團,還把一個將軍的頭挑在槍上。我的手下偶然截了他的一支小隊,是他暗中護送家人回國的。我就也這么干了。效果很好,他瘋了,脫離了大部隊來追我,要不是運氣好遇到了鬼天氣,他的命也是我的。沒有男人能忍受這種恥辱,小姐,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任何復(fù)仇的機會,尤其是我落魄的時候。”
“……”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不對敵人殘忍,敵人就對你殘忍。當(dāng)然,我只有對敵人這樣?!?p> 阿黛拉很想斥責(zé)他,她覺得自己說不過,所以只是心里咯噔一下,沉默不語。列奧尼達見她沒有說什么,倒是有幾分驚訝和贊許。
“那,你如何知道這里的頭兒是他?你先前也準(zhǔn)確地知道這里的守軍人數(shù),你有暗樁?”
“是,可以讓你見一下?!?p> 他叫來部下,去傳喚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就在這棟建筑,他很快就出現(xiàn)在阿黛拉的視線中,是一個熟悉的家伙——那個矮子。
阿黛拉上下打量著他,確定他就是開戰(zhàn)前的夜晚在廚房里遇到的家伙。身高不到一米六,只比高山人高一點,光頭,長得奇丑無比,嘴是歪的。
“就是他?”
“人不可貌相,他比這房間里的任何人都善戰(zhàn)。他叫克里托,外號‘大老鼠’,是我的線人,在米拉爾混了數(shù)個月。這場勝利有他一半功勞?!?p> 那人撓了撓頭,發(fā)出哼哼的聲音,是個啞巴。他打量著阿黛拉,感到好奇和狐疑,但他顯然無法將阿黛拉與那天晚上的神秘人聯(lián)系起來。
“開戰(zhàn)前一天晚上還有件怪事……算了,扯遠了。輪到你了,伊斯特伍德小姐,為什么把軍隊還給我?”
“我要投靠帝國?!?p> 此言一出,大廳里瞬間鴉雀無聲,只剩下阿黛拉咀嚼酸梅的聲音。列奧尼達這樣的大人物也一時沒能接受,他一臉震驚,抽動的眉毛下是極為復(fù)雜的心情。
“你信不過我?”
“我不能指望對你的信任,更何況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沒得選……”
列奧尼達瞪著阿黛拉的眼睛,瞪到阿黛拉都覺得渾身不自在,突然,
“媽的!”
列奧尼達大罵了一聲,勉強站了起來,煩躁地揉著額頭,一旁的下屬連忙上去扶他,因為他像片風(fēng)中的秋葉搖搖欲墜,
“不用管我,我站得穩(wěn)!”
他兩眼瞪圓,看著不知什么地方,臉頰上的疤痕都要撐裂,呼著粗氣,
“如果王兄還在,根本不會發(fā)生這樣的窩囊事情,帝國人沒膽兒碰你……”
“……”老實說,阿黛拉差點嚇到發(fā)抖。
“我不是在說你。你別往心里去,小姐。你很聰明,你是對的,我只是覺得不爽。如果再多兩萬人,就兩萬人,你就不必對帝國卑躬屈膝?!?p> “彈丸之地配不上兩萬戰(zhàn)士的守護……謝謝你,殿下,我希望你專心對付安瑞亞人,如果你能奪回土地,向帝國效忠對我而言不是什么壞事?!?p> “呼……”
列奧尼達喘著氣,他常常怒發(fā)沖冠、面紅耳赤,阿黛拉仔細想來,這樣的他其實并不可怕。
被人扶著坐下來之后,他平靜了許多,側(cè)頭看向一旁,拉住一位下屬,吩咐他準(zhǔn)備晚宴,接著轉(zhuǎn)過頭來,有些無奈地說道:
“不得不說我現(xiàn)在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我自認是個厚顏無恥的人,這么多年還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虧欠別人什么。你本可以自私一點,是我當(dāng)初一條腿換來今天的這五百個人嗎?”
“你那一條腿是你自己作的?!?p> “那為什么?你那么精明,你比我王兄都精?!?p> “為什么這么說?”
“你會隱忍,他不會。世道總這么操蛋,一陣大風(fēng)呼你臉上,站著的有骨氣,但是蠢,攔腰折斷,像我王兄,倒著的沒骨氣,但是聰明,就像你,或者加斯帕那家伙,終究會站起來。要是王兄和你們一樣,當(dāng)初從王城撤出來……扯遠了,你還沒回答我。”
“什么?”
“為什么要送那五百人回來。”
“我為什么要庇護克勞迪亞人,就為什么要把這五百人送回來?!?p> “……”
列奧尼達眉毛微微上挑,伸出了手,像對一位朋友一樣。
“……謝謝你?!?p> 阿黛拉前探身子使勁兒握住,作為將軍,列奧尼達的手指趕她兩個粗,但此刻卻被捏得生疼。
“不客氣?!?p> 列奧尼達笑了,笑得厲害,連身上的痛都忘了。
“奧利維亞,你喝酒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