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海棠時代

　　高二的暑假，念念憑借一篇悼念逝去祖母的文章入圍了作文大賽的決賽，于是在那個炎熱夏日，她去BJ參賽。

　　BJ的郊區(qū)，荷葉田田處，她參加了為期五天的夏令營，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在禮堂里睡大覺，任憑臺上的嘉賓講得如何激情澎湃，也叫不醒她與周公相約的靈魂。

　　說起那篇悼念祖母的文章，她確實是將真真切切的情感暈染其中了，那之后，她再也沒寫出那樣好的散文，因為再沒有那樣深的情感了——

　　她想起驚聞噩耗，她躲在被子里啜泣的情景；

　　她想起祖母垂危，纏綿病榻，拉著她的手說道“乖孫啊你要好好聽爸爸媽媽的話”；

　　她想起漫天黃沙，紙錢四散的場景；

　　她想起筵席之上，嗩吶聲繞梁，有人在閑聊，有人在覓食，卻無人真正悼念逝者之情景；

　　她想起家鄉(xiāng)屋檐上那般璀璨的星空，她沒能得幸見過第二次。

　　回憶戳中少女心事，卻終究是被歷史掩埋，或是吹散在風(fēng)里。

　　念念最終還是在決賽那天完成了作品，一篇平淡無奇的散文，連她想起都是淡如白水，無味如雞肋，更何況是評委。

　　她就那樣揣著決賽二等獎的證書，坐上了歸鄉(xiāng)的高鐵。

　　眼前，田野，村落，重重疊疊；

　　夢里，家鄉(xiāng)，離人，凄凄切切……

　　當少年還不識離別愁滋味的時候，高三就這么來了。

　　陳念念上課還是會犯困，尤其聽語文老師在臺上絮叨的時候，她的腦袋就不由自主的往下垂。

　　可惜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像夏宇崢那般溫柔地叫醒她了。因為——

　　在最緊張的高三時光里，所有人顧自己都來不及，更遑論去照顧他人。

　　文科重點班的英語老師是個脾氣古怪的中年男人，練了一身的肌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教體育的，每天都會給頭發(fā)打上摩絲，頭發(fā)光溜溜的锃亮锃亮的，服服帖帖的依附在他的頭頂上，這讓念念想起魯迅在《朝花夕拾》中的描寫：“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當然，陳念念并不是要諷刺英語老師，想到這句純屬巧合。不過因為他的油頭特征，學(xué)生暗地里都叫他老油。

　　老油動不動就會發(fā)脾氣，或是因為某些學(xué)生不交作業(yè)就把他們趕出去站在走廊里，或是因為誰早讀沒有背過課文反而閑談就撂下書本就說“你們班這課我上不了”然而揚長而去，雖然有些許嚴格和傲慢，但這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卻也是符合英語組組長身份的。

　　當大家都抱怨老油脾氣古怪時，念念卻還挺喜歡老油的，畢竟人家課是真教得好，總會給同學(xué)們延展一些高考以外的知識，認真聽課的念念那筆記本是換了一個又一個。念念也是比較聽話的那種學(xué)生，英語學(xué)科方面也比較擅長，經(jīng)常被老油用來打樣。

　　“看看人家陳念念同學(xué)，這次假期作業(yè)就她完成的最好，還把單元測試里的作文都寫了，不像你們，有的人直接給我把范文答案抄來了，我敢打賭，陳念念高考英語肯定能上130。”老油說道。沒想到高考念念的英語真真就考了130分，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陳念念同學(xué)在黑板上翻譯的這幾句很有水平，大家都抄一下，做個借鑒?！崩嫌陀终f道。

　　然而陳念念并不是班里英語成績最好的，跟頂尖學(xué)生相比，“我還差得遠呢?！蹦钅钸@樣說道。但是高三的陳念念是打定主意要考英語專業(yè)的，這輩子就是要和英語死磕到底了。

　　語文老師也是個很特別的人，在這個大媽都燙頭發(fā)，人人都要趕時髦的年代，語文老師就像一杯清茶，從畫卷中款款而來——穿著棉麻布的仿古式衣衫，麻花辮挽在耳邊，念著自己作的詩歌的樣子像極了民國私塾的先生一般將那文字的玄妙娓娓道來。

　　她是個心底極軟的人——曾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支教了一年，對家鄉(xiāng)的貓狗也是關(guān)心有加；曾去柬埔寨度假，為當?shù)睾⑼纳罹硾r而憐惜，也贊賞那些孩童澄澈質(zhì)樸的心靈。后來，她將自己的那些經(jīng)歷都寫成書，書的扉頁便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寓意她以旅人的身份將那些世間的美好與黑暗一一訴說，

　　可她的教學(xué)風(fēng)格與自己的性格形成了反差。當時不知道作業(yè)有背課文這一項的陳念念在默寫的時候難以下筆，正巧被巡視的語文老師逮了個正著，對方?jīng)]說什么話，就是站在念念身旁冷冷地盯著她看，盯得她是一身雞皮疙瘩。于是念念當即被罰抄三遍《歸去來兮辭》，還要讓語文課代表監(jiān)督默寫?！稓w去來兮辭》就這樣成了念念心里最熟悉的篇章。

　　他們的高三歷史老師是某985師范名校畢業(yè)的研究生，做事有風(fēng)度，教學(xué)有特色，長相俊俏不說，言辭嚴峻而溫柔，聲音真誠而親切，是很多女生的偶像。陳念念倒對其沒什么感覺，只是單純地欣賞，再者歷史也是她興趣一般的學(xué)科。后來的陳念念倒是很感謝這歷史老師的教學(xué)，高考的時候，她的歷史成績彌補了地理出錯丟失的分數(shù)，扭轉(zhuǎn)了文綜不佳的局面。

　　高三，除了大家都在緊緊張張地學(xué)習(xí)，其他好像什么也沒變，時間的沙漏就這么流淌著。

　　陳念念只有偶爾會在走廊見到夏宇崢，對方也只是回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陳念念也只有在某些時刻會跟夏宇崢聊會兒天，談?wù)勆鐣撜撊宋摹?p>　　念念那時候還是個憤青，當在網(wǎng)絡(luò)上遇到那些邏輯混亂、歪曲事實、胡扯八道的“鍵盤俠”，她便會與對方理論一番?！叭藗冎辉敢庀嘈抛约涸敢庀嘈诺?。跟他們扯沒意義?！蹦菚r候的夏宇崢這樣勸慰念念。

　　唐糖和王簡之間好像再沒有什么故事發(fā)展，自從高二分完班后，他們便很少有機會聊天，只是有時候會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時候遇上，然后或踏著晨光，或伴著晚霞往同一個方向走去。

　　至于王簡對學(xué)霸女孩的喜歡，在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書石沉大海后便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漸被消磨下去了。

　　焦安琪和劉成軒自從在一起之后就幾乎沒發(fā)生什么矛盾，當別人早戀影響學(xué)習(xí)的時候，他們的成績卻穩(wěn)步提升，兩個人“你幫我物理我補你生物”的學(xué)習(xí)小組狀態(tài)著實令人羨慕。

　　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張元明有時候會在某個十字路口遇上同樣騎著車的焦安琪，兩人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普通朋友那樣談笑風(fēng)生，焦安琪也只知道身為歷史社社長的張元明勾搭到了一個社內(nèi)的一個小學(xué)妹，然而她不知道那女生的姓名，更不知道那女生的相貌有幾分像她。

　　常蕊瑤沒再跟班里的女生小團體起什么爭執(zhí)，班級大換水之后，班里又許多新同學(xué)，她也遇上了新的朋友，交到了新的男朋友，至于她和嚴魏然之間，其實一直都沒什么特別的故事，只是很好的朋友，也或許只是在外人的眼里關(guān)系有些親密罷了。

　　遠在上海上中專的吳風(fēng)一如既往地過著自己平凡的日子，偶有些時刻，他會向“師父”陳念念討教一些學(xué)習(xí)方面的問題——或是背單詞的方法，或是數(shù)列的問題如何解，或是作文素材從哪里獲得。而念念也總會耐心地幫助他。

　　吳風(fēng)是什么時候從念念的普通同學(xué)上升為男閨蜜呢？大概是從初中那會兒吳風(fēng)想要進念念的班群卻被念念和她的一眾伙伴各種攔截的時候開始的，又或許是從高二的念念去上海過春節(jié)，吳風(fēng)想要盡地主之誼，卻被拒絕的時候開始的。總之，誤會越多，糾葛越多，矛盾越多，情誼卻愈加深厚了。

　　五模成績出來了，念念緊張的打開手機上的查分軟件查分。

　　“621！！爸媽我考了621分！”念念興奮地從臥室跑到客廳大叫道。

　　“真的嗎？來給爸爸看一下，”父親拿過手機，“我家念念就是棒，這下211穩(wěn)了，985也有戲。”

　　于是這是念念成績的轉(zhuǎn)折點，像是洗去了高一那會兒理科成績的悲慘歷史，也洗去了高二那會兒過山車似的成績曲線。那之后的年級大榜上，陳念念經(jīng)常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同樣上榜的還有吳瑜、夏宇崢、焦安琪。

　　念念還記得那時候的周一晨會前操場上的大喇叭總是來回播放范瑋琪的《最初的夢想》和好妹妹樂隊的《不說再見》這兩首歌，就像是在為高考和畢業(yè)離別做鋪墊，當如今的念念再聽這兩首歌，那些回憶都會洪水般翻涌而來，打濕眼眶。

　　五四成人禮那天，陳念念借了同桌的口紅抹了抹嘴唇，穿上了平時幾乎不怎么穿的學(xué)校統(tǒng)一發(fā)放的藍色西裝制服，帶好了紅白條紋的領(lǐng)結(jié)，站上了層層臺階。

　　“咔嚓?！毕鄼C機械的快門聲里，定格了這一刻的一張張稚嫩笑顏。

　　“念念，咱們?nèi)セ▓@那里拍拍照吧?！碧铺墙心钅钜黄鹋膫€人畢業(yè)照。

　　一路上的陳念念都是朝操場那里望。

　　“念念，你看什么呢？”

　　“沒什么?！蹦钅钍栈啬抗?。其實她是在找尋五班的人群，快畢業(yè)了，她還想再見見夏宇崢。

　　路上碰見同樣在搞個人畢業(yè)照的沈文軒李瀟越等人。

　　“陳念念，唐糖好巧啊?！鄙蛭能幮χ蛘泻?。

　　身后是李瀟越，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念念，我們要不跟他們一起拍？”唐糖提議道。

　　“還是不要了吧，我們跟別的男生又不認識，怪怪的?！?p>　　高中時代的陳念念與李瀟越的交集也就僅限于寥寥幾句寒暄，他們之間的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高考還是不緊不慢地來到了這群少年的身邊。

　　和很多同學(xué)一樣，考前那一天的念念有些失眠，卻還是盡量讓自己沉入夢鄉(xiāng)。

　　高考這一日，下雨了，他們這一屆，像是逃不過“每逢大事就下雨”的定律，當年中考也是這樣的大雨，這樣濃厚的云。

　　考場上的她有些緊張，坐在最后一排的她有些看不清鐘表上的時間，又想起考前老師叮囑一定不能超時，她急急忙忙地做題，手心有些微微發(fā)汗。

　　考完最后一門英語的她，腿有些顫抖，所幸英語題不算難，她還算輕松。

　　考完的那一晚，她沒什么感覺。她在朋友圈寫道：“終于考完了，但卻沒有想象中的輕松。”

　　成績出來那日，她哭得稀里嘩啦。

　　許是前一日失眠，她考場上的精神狀態(tài)不佳；

　　也許是語文題目沒按考綱出，打她了一個措手不及；

　　又或許是不夠放松，緊張的她錯誤連連。

　　總之，她考試失誤了，比任何一次?？级伎嫉迷愀?，她關(guān)上房門，悶著被子，就是哭，哭地死心裂肺。

　　“后來呢？媽媽你考上大學(xué)了嗎？”若干年后，我問母親陳念念。

　　“當然啊，我去了上海讀了個普通一本，再后來啊，工作了，我與你爸爸重逢了，相戀了?！蔽铱茨赣H嘴角是幸福的微笑。

　　陳念念的高中時代就這么完結(jié)了。

　　哪怕是有多不舍，有多不甘，有多難過，有多失落，也終究是要說一句“再見”了。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p>　　知否，知否？何人不道離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