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已經(jīng)過午。
我只覺得頭昏腦脹,勿勿吃了幾口午飯,便仍舊回到娘房中。
這些天母親的病勢危篤,我已讓幾個丫鬟把一張斑竹昭君榻搬到娘的寢室中,以便我日夜陪伴母親。
轉(zhuǎn)眼到了晚餐時間,母親勉強吃了幾勺粥羹就再吃不下了。我無奈,只得讓稱心暫且服侍母親一會兒,想自己回寢室簡單洗漱一下,再回來照看母親。
作為未閣的女兒,我該為父親服喪三年。但是,在這三年中,我并不是每一時刻都披麻戴孝的。正式的生麻斬縗一般只在正式祭拜時穿戴,平時居家時我穿日常素服為父親守孝。
如今正值盛暑,后樓的樓上又只有女眷,我只穿了一領(lǐng)乳白的銀泥滾邊素花藕絲衫子,著了一腰霜白暗花折枝山茶挖花紗煙裙,穿了一雙月白流云軟綾睡鞋。
就穿著這一襲薄衣輕裙,我心不在焉地向自己的寢室走去。
就在我神思恍惚地走進(jìn)寢室的一剎那,我又被駭住了。
還是上午那條小青蛇,現(xiàn)在正端端正正地伏臥在我的床上,繼續(xù)昂起頭,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桌子上的白釉刻花珍珠地瓷燈上的燈火閃閃爍爍,把小青蛇身上的鱗甲映得更加金光點點。
我被驚得不知所措,一時間如玉雕石刻般愣在門口。
他望著我,全神貫注。
我望著他,驚惶萬狀。
俄頃,胸腔內(nèi)突突的心跳聲把我喚醒,極度的恐懼代替了極度的驚駭。
我努力轉(zhuǎn)身欲往外逃,想逃離危險,也想喚個人來與我分擔(dān)驚懼。
就在我轉(zhuǎn)身欲逃的那一瞬,一個沉著穩(wěn)健的男音在我身后響起:“我施了障眼法,他們看不見我?!?p> 我的身體又僵住了。
這時,我不但驚恐,而且無措。
如果別人看不見他,就算我把人喚來,大家也只會以為是我腦子有毛病。
我若是貿(mào)然逃走,只怕逃不出這條小蛇的掌控。
我僵立在門口,驚懼彷徨。
“你且進(jìn)來坐下,我有話對你說?!鄙砗鬁喓癯练€(wěn)的男音又響起來,口氣不容商榷。
我仍未轉(zhuǎn)身,驚疑不定。
身后深沉穩(wěn)固的聲音仿佛盡量緩和著:“我不會傷你,我能救治你的母親?!?p> 他鏗鏘沉著的聲音仿佛值得信賴。
更何況,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在愣了一愣之后,我鼓足勇氣,緊咬牙關(gu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回身,盡量壓住自己的顫抖,望向那條小青蛇。
他還伏在那里,聚精會神地望著我,殷切地等待著我與他交流。
我要救治母親,又逃不出他的掌控。那么——我努力抑制住身體的哆嗦,艱難舉步走向花梨木回紋書案前的月牙凳,想坐下來面對那條蛇。
可我又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薄衣紗裳,心里便除了恐懼又多了幾份羞慚,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jìn)去。
可是,我不但無處可逃,還得面對現(xiàn)實。
我又咬了咬牙,哆哆嗦嗦走到花梨靈芝衣桁前,摘下上午去定慧寺后換下來還未來得及湔洗的那件兩重心字羅衣,背過身去,穿在身上。
然后,我強壓住顫抖,坐在小青蛇對面的月牙凳上。
他默默注視著我,安靜地注視著我艱難地完成了剛才的一系列動作,并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待我坐穩(wěn)了,他才開口,那個堅毅沉著的男音便又在室內(nèi)響起:“我有令堂的去疾之藥,你若拿去給她服了,七日內(nèi)病癥自會痊愈?!?p> 他的聲音穩(wěn)健自信,蘊含著令我信服的力量。
可是,我沒有回答。
這條小蛇是靈異之物,如今他追到我的臥室里來,難道只為贈藥?
如果他此一番只為救治我的母親,那么,大恩不言謝。
如果贈藥之事還與其它事情有關(guān)聯(lián),那么,我會難以應(yīng)對。
他見我不答話,竟然嘆了口氣,繼續(xù)用抑揚頓挫且低沉渾厚的聲音向我說道:“若將令堂治愈,你須答應(yīng)我兩件事情?!?p> 果然是有前提條件的,不然如他這般的靈異之物,不會一路自定慧寺追到我家里。
我的身體好像不哆嗦了。此刻,擔(dān)擾與不安仿佛勝過驚恐:我不知他會提出什么駭人聽聞的條件。
見我仍不答話,他繼續(xù)說道:“醫(yī)好令堂,請你和我同榻而眠一晚,之后與我正式結(jié)為夫妻?!?p> 他的語氣還是那么不容置疑。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驚愕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前提條件對于我來說是羞辱還是怪異。
也許,如果這樣的要求是出自一個男人之口,會更加易于理解。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盡量把自己的語氣調(diào)整得平靜些,向他提出了我的問題:“與你同榻而眠,你若傷了我怎么辦?”
他竟斬釘截鐵地反問我:“我若傷了你,還如何娶你為妻?”
他的回答自然引出了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我并非同類,我如何嫁得了你?”
他依然鏗鏘答道:“只要你肯同我共榻就寢一夜,且答應(yīng)與我結(jié)為夫婦,我便會還出人形,自然與你做得了夫妻?!?p> 這么說他是可以化出人形的,可是,化出人形他也是蛇啊。
于是,我繼續(xù)問下去:“化出人形你我仍是異類,你是蛇,我一個凡人怎么嫁給你?”
我的話音落地那一刻,他仿佛突然動怒了,可他又明顯壓制住火氣,向我反問:“誰告訴你我是蛇了?”
就算他不是蛇,可他也絕不是凡人??!
實際上,我并不關(guān)心他到底是什么。
事情的實質(zhì)是:我如果要他治好娘的病,就得付出我自己,嫁給異類。
這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
一陣無邊無際的心煩意亂向我襲來。
我無奈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問他:“我若不應(yīng)允呢?你就不幫我救治家母?”
他安靜地看著我,還是那么專注,之后,他沉穩(wěn)的聲音似乎攙入了無限深情:“我一定會治好你母親,你也一定會答應(yīng)我!”
我又開始沉默了。
這是一樁無法還價的交易,因為,我一定要娘康復(fù)。
可是,他將母親治好以后,我就得接受他的條件。
我別無選擇,更何況,我也逃不掉。
就在我思付之際,他又開口了“你別怕,”他的聲音意外地溫存著:“我并不可怕,更會珍惜你!”
我的心一動,可立刻更加煩亂了。
我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我無法擺脫掉異類的糾纏。
可是,無論如何,我要娘好起來。如果能看到娘康復(fù),我便再無他求,到那時,大不了一個死一了百了。
我舍身救母并不丟人,是一回事。
我不愿被迫嫁與異類,是另外一回事。
當(dāng)務(wù)之急,只能是先助母親痊愈。
至于母親康復(fù)之后的那一樁嫁娶之事的最痛楚卻也是最簡單的結(jié)果,不過就是眼前這條蛇娶到了我的尸身。
于是,我的語氣更加平靜了:“那么,我要先看到家母痊愈,然后兌現(xiàn)你的要求?!?p> “好,”他答應(yīng)著,卻又好似十分放心不下:“令堂七日內(nèi)必能痊愈,我七日后再來此地?!?p> 七日后?那是個太遙遠(yuǎn)的日子,我只能顧及眼前。
“你如何救治我的母親?”這一次,我問得情急意切。
面對我的急切,他頓了頓,仿佛對于我對他的忽視有些不悅。
可是,他還是很鄭重地回答我:“你取一根簪子來,自我身上剝下七片鱗甲,每日為你母親熬藥時放入一片,將鱗甲與湯藥一同煎制。你母親連服七日與我鱗甲一同熬制的湯藥后,定可痊愈?!?p> 我怔沖了一下。
有他說得這么簡單么?幾片蛇鱗就能醫(yī)治母親的頑疾?
可是,如今我除了相信他,還有什么其它的法子呢?
事實上,除了照他的話試一試,我別無選擇。更何況,他若沒有幾分把握,也不會向我提出那么難以接受的條件。
這一回我真地顫抖了。
我強壓住哆嗦,取了一根銀簪和一方絹帕,向著我的床榻挪步,也就是說,我努力向那條蛇走去。
走到床沿,我僵硬地側(cè)坐下來,再不多話,只持了銀簪去挑蛇的鱗片。
只是,我太緊張了,無論如何也挹不住手的顫抖。
我顫顫微微地試了幾次用銀簪子去剝挑蛇身上的鱗甲,卻怎么也挑不下來任何東西。
天氣本就炎熱,我又情急心懼,手上哆哆嗦嗦,竟有細(xì)密的汗珠兒從額角上滲出。
焦急無功中,卻聽有男子長嘆一聲。
他回過頭,看了看我,然后猛然朝自己的身軀一口咬下。
在我壓在喉頭的一聲驚叫聲中,他轉(zhuǎn)向我手中的帕子,低頭,松口。
不多不少,帶著絲絲血肉的七片鱗甲落入我的帕中。
我看著他的傷口,且驚且憐,慌亂間騰出一只手,在我的碧釉牡丹瓷枕下倉促翻出一條素紗帕子,也顧不得那帕子的一角繡著一個“鳳”字,只將那鳳字紗帕覆在他的傷口上。
然后,我托著包有他鱗甲絹帕,坐在床沿上,一時不知所措。
不知是因為屋里十分悶熱,還是我慌亂緊張,身上藕絲衫子后襟的背部居然濕透了。
他望著我,又是一聲長嘆。
“你快去吧,”還是那個盡量柔和著的沉穩(wěn)的男音:“我七日后再來找你?!?p> 我一凜。
七日后我還得面對這條蛇!
我迅速站起身,向他說了句:“那我去了。”然后托著帕中之物奪門而去,再沒回頭看他一眼。
我下樓走進(jìn)廚房的時候,金伯之妻王氏正在一邊打盹一邊給母親煎藥。這些天,她和全哥兒媳婦既要照常張羅全家人的飯點,又要按照醫(yī)囑安排適合病人食用的藥膳,還要煎湯熬藥,縱然我經(jīng)常安排幾個丫鬟幫忙下廚,她們兩個也著實累得不輕。
我走到王氏身邊,輕輕拍拍她肩膀,輕聲對她說:“大娘,您去歇著吧,我來煎藥。”
王氏先是一驚。她揉揉眼睛,看了看我,便更加驚訝了:“姑娘,黑燈瞎火的,你怎么下來了?你快上樓歇著,我一會兒就把藥端到樓上去?!?p> 我說:“大娘,您去歇著吧,上面有稱心、如意看著我娘呢,我來煎藥,煎著藥,我心里還踏實些。”
王氏又推讓了幾句,見我著實不肯上樓,便不再堅持,卻也不敢回房休息,只在廚房里收拾。
我趁王氏背過身去的時候,將一片鱗甲放入藥鍋。
母親恢復(fù)得極快。
兩、三天以后,母親就幾乎不咳嗽了。
又過了兩、三天,母親的飲食、起居基本上恢復(fù)正常。
大家都很驚訝,包括母親自己。
娘對我說道:“真真的徐大夫醫(yī)術(shù)不凡,我還以為自己要去鬼門關(guān)了呢,竟被又被他治好了!”
我便答道:“娘吉人天相,怎能治不好呢?”
到了第七日上午,徐大夫又上門來為母親診治,竟也驚訝萬分地告訴我們娘已經(jīng)痊愈了,只要繼續(xù)日常調(diào)養(yǎng)便可。
母親和家人們都驚喜交集,人人皆慶幸母親安然渡過了這場災(zāi)病。
我心里有關(guān)母親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可是,自己的心卻提到了嗓子。
我知道,那條小蛇不會白白地幫助我。
他還會回來,迫我兌現(xiàn)七日前的承諾。
可是,我只能一個人承擔(dān)這份恐懼與不安。
我盡力隨和著母親和大家的喜悅,把有關(guān)自己的忡忡憂心小心地隱藏起來。
當(dāng)然了,完全掩飾住自己的不安也很難。
到了第七日的傍晚,我準(zhǔn)備去和母親一起吃晚飯。
母親因已經(jīng)大好了,便不在自己房中用餐。我們兩個仍回樓上的小廳里用饌。
我走進(jìn)小廳里,叫了一聲娘。
母親一抬頭,有些驚詫地問我:“大暑天,你穿這么多熱不熱?”
母親的詫異是正常的,我的確是在霧縠衫子冰綃裙外,又穿了一領(lǐng)梅綻瓊枝暗花雪苧褙子。
我無法解釋,只得硬著頭皮向母親答道:“我不熱?!?p> 母親卻繼續(xù)詫異著:“又不出門,梳個墜馬髻作什么?”
“我,”我吱唔道:“好久沒梳正經(jīng)發(fā)髻了,我剛才梳了一下,省得手生?!?p> 母親沒再問下去,我卻知道自己的回答并不圓滿。這樣的答案打消不了母親的疑慮,我只盼著娘不再深究我的回答。
今晚那條小青蛇十有八九要來嬲攪于我,我只能將衣服穿得嚴(yán)密些,頭發(fā)梳得規(guī)整些,才好面對異類。
怕只怕我一個凡人女子,就算穿戴得再嚴(yán)密規(guī)整,也逃不脫異類的糾纏。
我一邊吃飯,一邊胡思亂想。
母親見我沉默,便關(guān)切地向我柔聲細(xì)語道:“鳳兒,你這些日子太累了,一會兒吃完飯就回自己房里好好休息吧,晚上不必在我房中陪我了,我也好了,倒是你該踏實休息?!?p> 我含糊答應(yīng)著,也不知口中吃的是什么。
餐畢,我先陪母親回她的寢室,又下樓去打點了一番雜事之后,便一步懶似一步地向我自己的寢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