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只穿著家常白練衫褲,系著一腰本色細縑一色繡全枝梅短襜。也不知她若是曉得有個大男人正坐在我屋里,會不會感到羞澀。
當然了,桐花仍然看不見騰沛,她也不會羞澀,倒是有幾分吃驚地向我問道:“姑娘不是頭疼嗎?怎么不躺著?姑娘笑什么呢?”
我急忙正了正臉色,支應她說:“剛才打了個瞌睡,做了一個有意思的夢,坐起來想著想著就笑了?!?p> 大約這些日子桐花對我莫名其妙的舉止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她把托盤放在書案上,為我斟了一盞茶,然后對我說:“姑娘若沒事我就走了,娘子怕我打擾姑娘,讓我去向如意姐姐學打褶?!?p> 我便對她說:“我是要再躺一會兒,你去跟著如意學學吧,不單是打褶,釘帶、上腰什么的,也都會了才好?!?p> 桐花應了一聲便出去了,我舒了一口氣。
我再側目看向騰沛,卻覷見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臉上,并未因為有個薄衫短裙的少女在屋里進進出出而有半絲分神。
我略一心慌,移開目光,一眼看見桐花放下的已斟了茶的茶盞,頓覺為難起來,這茶甌就一個,而且是我自己用的,我到底請不請騰沛喝茶呢?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騰沛卻從容地自懷中拿出一條手帕。我仔細看去,正是那天他自噬龍鱗時,我覆在他傷口上的那條繡著一個“鳳”字的素紗帕子。
他拿著帕子問我:“既然你收了我家的珠子,就送我這帕子作回禮吧?”
他的目光仍然烙在我臉上,我只覺得自己窘迫之極,不自然地垂下眼簾,輕聲對他嗔道:“祖?zhèn)鞯膶氈橹粨Q了條帕子,你竟不嫌虧本……”
他竟微笑了,笑容溫暖得如初春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在我身上,讓我覺得暖融融軟酥酥的。
他又從容地將我的紗帕放回懷里,臉上的微笑把五官的剛硬融化了大半,連他沉著的聲音都如春水般溫存著:“不討厭我了?”
我忙辯解道:“前幾次看見你時,你總是一條青蛇的樣子,我怎么能不害怕呢?”
他斂了斂笑容,向我說道:“我若現(xiàn)了九丈九的真龍之身,只怕你更驚恐?!?p> 他說得有道理。
“鳳兒,”他輕喚我:“你喜歡我么?”
我偏過臉,避開他追逐著我的目光,輕聲回答說:“我不是收了珠子也送了帕子了么……”
“那么,”他穩(wěn)健的聲音有些急迫:“你盡快去向你母親說明原委,我七日后就讓隨從化作媒人到你家來提親,再過七日你我就在你家成親!你和令堂只對外人說我是南海的龍官人即可。”
“只是我仍在熱孝中,”我有些猶疑:“這么快辦婚事不太妥當?!?p> “就算依照凡間規(guī)矩,乘兇完配,亦不越理?!彬v沛的語氣堅決肯定:“更何況,令尊生前最大的希望不就是你能得到如意夫婿么?”
父親臨終時確實對我的婚事放心不下。
騰沛又問我道:“嫁給我好么?”
我仍然羞澀,沉吟了一瞬之后,清晰地回答他了四個字:“愿侍巾櫛?!?p> 他定定地看著我,沒有說話,仿佛山巒般靜默著。
過了一會,他才抬起手,穩(wěn)穩(wěn)地拿起我的茶盞,不慌不忙地端至唇邊,抿了一口,深沉柔緩地向我說道:“茶不燙了,過來喝吧。”
騰沛離開我的這二七一十四天,的確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得和他的父王母后商議婚事,更需上奏天帝自己已還人形,即將成婚,并為我乞仙籍,求封誥;還有就是騰沛以自己已還人形為由,請求天帝還元熾自由。
如果這十四天對于騰沛來說只是很忙,那么對于我娘來說,還真是有些短:讓娘在十四天內相信并接受我的婚事、且竭力幫我籌備婚禮的真正原因是我們的母女之情和騰沛的救命之恩。
而我在那些天里,又去了一次定慧寺觀音樓。
無論騰沛是什么身份、他家和觀世音菩薩交情幾何,我作為一個凡人,既然求請過觀音大士保佑母親平安,如今娘又已經(jīng)康復了,那么我就得履行諾言,到觀音堂還愿。
再次去觀音堂之前,我在房中翻箱倒篋。因我身在閨閣之中,手邊并無金銀。我傾柜倒匣,把這十幾年來父母送我的極品珍珠都找了出來,用等子稱了,竟有三兩多重,也合二十兩金子。
我把這些珍珠放進一個彩綺香囊里,把它們捐至定慧寺觀音堂。后來我聽騰沛說,我去還愿的時候,他的父王母后也隱身去了觀音堂,且對我這個緣起神珠的準兒媳頗為滿意?;槎Y當日,騰沛還給我?guī)砹艘槐驄D贈我的玉如意。
萬字海水鎏金銀薰爐中的四合香飄散著暾暾裊裊的香氣,鎏金蟠花燭臺上的龍鳳紅麝燭上的火焰閃爍著溫馨柔暖的光芒。
我放下錦紅瑪瑙酒盞,對騰沛說:“這玉醴泉的味道和昭君釀差不多?!?p> 騰沛的笑容里蕩漾著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你這小丫頭也喝過酒?不過……你是招贅我到你家來,就算有一天你要跟著我走,也不是出塞,是去龍宮。”
去龍宮可比出塞遠多了。
我戴著珠翠團冠,穿著蹙金彩繡宜男百子茜紗沉香襦,系著圈金珠繡合歡連理絳紗拖泥裙,襦裙外又罩著珠絡泥金龍鳳呈祥紅羅廣袖禮衣,行動極為不便。再加之婚禮程序冗繁,又飲了玉醴佳釀,我一時覺得倦乏起來。
還未等到我說出自己有些困倦,卻覺得身體一輕,我已被騰沛抱起。
他把我輕輕放在床上的時候,我感覺哪里有些不對,低頭一看,我那層層禮衣竟已不見了,連貼身穿的確牡丹花綾抹胸也飄落在一旁……
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在墜入混沌以前,我還是輕問了他一句:“那日你在定慧寺初見我時,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頓了頓,向我說道:“就像你常看的詩里寫得那樣。”
我笑了:“我看的詩也多了,你指的是哪一篇?”
騰沛沉穩(wěn)的聲音溫柔著,卻將我朝宰相的詩句改動了幾個字:“幸喜未經(jīng)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