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畫中,聽著風(fēng)聲掠過,想著皓羽,仿佛有一塊蜜糖在口中甜甜溶化。我昨日在觀塵鏡中看到凡間佸城的元宵燈會甚是熱鬧,滿城的街衢彩燈映月、銀光雪浪、火樹銀花,在彩衣麗袖的觀燈人群里,我一眼發(fā)現(xiàn)了萬俟皓羽。說來也怪,我第一眼看見皓羽時,仿佛覺得自己早就認(rèn)識他??杉?xì)細(xì)回憶了一下我見過的男仙,卻沒有一個和皓羽風(fēng)格相似。皓羽十六、七歲,白衣素袖,神秀情清。他那雙幽不見底的眸子確和干臣有幾分相像,可是皓羽超然出塵,淡定飄逸,與干臣那渾厚森利的風(fēng)格有天壤之別。
可我終是害怕一見鐘情有疏漏之處,于是干脆私下凡界一年,也就是仙界一天,隱了身形,一直在皓羽左右。沒想皓羽人品端方,美玉無瑕,一心苦讀圣賢書,立誓考取了功名再娶妻成家。
我便又回轉(zhuǎn)九重天,請姐姐居云幫我撮合,更求居云在我私下凡界時,幫我在父君母后面前遮掩。
居云雖然答應(yīng)了我,但她其實很不放心。想著適才居云又提起干臣,我不覺顰了顰眉毛,六百年前的一段早已被我遺忘的往事,不知為何又襲上心頭。
話說六百年前我五千歲的時候,母后再不能讓我繼續(xù)同她一起在瑤池居住。五千歲是神仙成年的年紀(jì),五千歲的皇子或公主需另辟宮室,不能再與母后同住。更何況瑤池只是母親的別院,母后大部分時間都在天帝的寢宮絕塵殿與父君同住。姐姐居云四千五百歲時就已經(jīng)移入蕊珠宮單獨居住,我到了五千歲還住在瑤池,難免讓人笑話。
只是我生來羸弱,五千歲了,看起來卻還是凡間女兒十二、三歲的模樣,父君母后皆疑我有不足之癥。同樣是父母的女兒,姐姐的真身是朱雀鳳,化成人型豐盈綺艷;我的真身卻是青鸞鳳,化出人型纖纖裊裊。父母見我五千歲了還是弱柳扶風(fēng)、幼蓮照水的模樣,哪里放心讓我獨住一宮?雖然他們不得不依著規(guī)矩讓我遷出瑤池,卻隨即將我移入蕊珠宮,想必有姐姐日日照顧著我,父君母后還能放心些。
同樣是天帝的女兒,居云和我性情迥異。于穿戴,姐姐偏重丹絳,我喜歡青碧;于姿容,姐姐盈潤婉麗,我澄澈纖素;于修煉,姐姐從不怠慢,靈力甚高,我卻懶散得很,全無心思背誦那樣經(jīng)決頌咒,素日里只喜歡看凡界的話本子,看累了就彈琴解悶兒。
父君母后知我成不了氣候,對我從不苛求。只是一樣,他們對我身體羸弱著實放心不下,更不能袖手旁觀。
有一日父君竟親手贈我一柄寶劍,說此劍是他令戎器司專門為我打造的,且父君親自向這寶劍注入了靈力,我可不廢吹灰之力就用此劍誅仙斬妖。母后還為此劍取了一個極清艷的名字:洗霜劍。
父君母后當(dāng)然知道把洗霜劍贈與我是糟蹋物什,若能真地誅仙斬妖,我便不是居月了。他們令我習(xí)學(xué)劍法,只為讓我強筋健骨,除去羸弱。
我卻不以為然,只將洗霜劍扔在我那沉香木雕百花紋大床下,繼續(xù)每日攻讀凡界的話本子。
可是有一日我必須得去習(xí)學(xué)劍法了。
那日居云急急踱至我的寢室,對我說父君見天猷元帥干臣最近軍務(wù)并不繁忙,便請干臣至蕊珠宮向我傳授劍法?,F(xiàn)在干臣就在蕊珠宮前殿等候。
我攢了攢眉毛。
自天蓬元帥被打入凡間,天猷元帥便是九重天上真正手握重兵的兵馬大元帥。凡界傳說天猷元帥肩生四臂、項長三頭,卻不知就算是天帝也是交替輪換的,更何況天猷元帥?自有天元以來,天猷元帥的人選也不知換了多少,肩生四臂、項長三頭的那個早不在位了。眼下這位天猷元帥名喚干臣,不足萬歲,說是年輕有為,少年老成,很得父君倚重。
我還聽說干臣的真身是一條驪龍。驪龍是在龍族里最不入流的一種黑龍,且六界中這種龍的數(shù)量極少,據(jù)說六界中成仙的驪龍只有干臣一人。驪龍生性兇猛暴戾,是我最討厭的一種龍。但聽說每條驪龍頜下都有一顆驪珠,驪珠凝聚了天地靈氣和驪龍本身的靈力,是六界中不可多得的奇寶。
早聞干臣的劍法六界無雙,只是讓這位日理萬機、劍無敵手的天猷元帥作我的師傅,真真的大材小用。
我并不知道父君、母后除了讓我習(xí)學(xué)劍術(shù)、除羸去弱以外還有沒有別的打算。姐姐居云早已和玄武執(zhí)明神君兩情相悅,他倆人成親是遲早的事情??筛妇幌蛞兄馗沙?,若父親欲招干臣為婿,我卻不愿作那個犧牲品。
我強吐了口氣,哪有心思去尋洗霜劍,只攜了一卷話本子,隨著居云向前殿蘭心閣走去。
那日我并未用心梳洗,只用三支綠瑪瑙斑竹葉小簪子別住織云髻,身上穿的還是那件家常水碧色竹葉紋鸝羽紗鸞衣。
待我進(jìn)得蘭心閣,卻覺有兩道幽深的目光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迎著那目光望去,看見一霎間那人臉上的表情已由倨傲不耐變?yōu)轶@愕。
他身材偉岸,頭束嵌寶墨玉冠,身著墨黑暮云紗金絲蟒袍,腰間挎著的,想必就是那六界聞名的問天劍了。他黑曜似的眼睛如深潭般幽深,不可測的目光深不見底。
他望住我的眼神驚愕之情,竟掩不住在他周身蒸騰的沉雄凜冽之氣。
居云曾告訴過我,類似于干臣那種驚愕的表情叫驚艷。無論那種表情被稱作什么,我對那樣的表情還是很熟悉的。這天上地下修成男身的神仙妖怪,初見我的表情仿佛都是那樣。怎么說呢,就仿佛是我在饑腸轆轆時,突然看見一品我最愛吃的燕子糕的表情。
然而干臣并不像那些男仙男妖,忌憚著我公主的身份,無論是驚愕還是驚艷都只敢悄悄眄著我。干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全不顧君臣有別。
這人很是討厭。
終是居云打破尷尬,對干臣說這是舍妹。
那天猷元帥這才抱拳向我沉穩(wěn)說道:“干臣見過公主。”
居云離開以后,我只覺得周身不自在。想了想,我一面向白玉雀戲海棠坐墩坐去,一面向干臣下了逐客令:“我不想習(xí)劍,元帥還是請回吧。”
干臣卻無半絲尷尬,竟微微一笑對我說道:“公主不想習(xí)劍也不妨事,只是天帝令我來傳授劍法,不待夠了時辰,我是萬萬走不得的?!?p> 言畢他竟大模大樣地坐在不遠(yuǎn)處的白玉雙鳳蓮紋扶手椅上,接過仙婢遞上的白玉茶盞,不緊不慢地品起茶來。
我無奈,只得當(dāng)他沒在場,拿出話本子繼續(xù)看起來。說是看書,卻總覺得有兩道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流連,揮之不去。
再沒有比干臣令人生厭的人了。
幸好干臣在天庭的時間并不多,他軍務(wù)繁忙,平日里不是去巡視練兵,就是去平叛戍邊。只是他在天庭的時候總不忘記來折磨我,打著傳授劍術(shù)的幌子沒完沒了地在蕊珠宮喝茶,我雖討厭他,卻因著父君的旨意,不敢隨意逐客。
干臣在蘭心閣的時候,我便兀自坐在一旁看話本子,并不與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