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娘呆立一旁,喃喃自語道:「大理寺監(jiān),絕命托孤;東市法場,逆行偷生......」跟著抬頭仔細端凝空識大師許久,側臉狐疑道:「敢問大師您……?」突然間,心頭一震,倏忽撲倒跪地,扯著空識大師的僧袍,淚流滿面,大聲哭喊:「恩公!恩公??!十娘找得您好苦呀......」
空識大師見裴十娘認出了自己,趕緊躬身將她扶起,喜道:「十娘快快請起,妳終于認出老衲了!這些年來......妳受苦了?!古崾锛拥蒙眢w簌簌顫抖,頻頻以腕袖拭淚,喉頭一緊,竟說不出半句話來......看得空識大師亦是默然無語;突然一陣山風吹過,滿山樹椏枝葉相互摩挲,猶似秋潮卷襲,更添悲戚,兩人頓感十年生死,人世滄桑......
兩人后來并肩漫步山道,往一旁的山坳處走去,找了塊大石并坐一起;良久過后,裴十娘逐漸恢復平靜,看著空識大師,清了清喉嚨,打破沉默狐疑道:「恩公……大師,您這......怎皈依佛門,出家為僧起來?」空識大師轉身凝視裴十娘,點了點頭緩緩道:「十娘,老衲的因緣際遇慢說不遲,還是先說說妳這十年來的經歷吧?」
裴十娘原本好奇當年大理寺的這名首席劊子手為何出家當了和尚,更驚訝這十年來,眼前的這名出家人彷彿老了二、三十歲......聽得空識大師要讓自己先陳述這十年來的遭遇,倒不推辭,雙目含淚,回憶說道:「那天在長安東市法場上,我原本懷疑恩公為何肯在大庭廣眾下,冒險救我這孤女逃生,對于您囑咐我的逃脫事項更是懷疑?心中雖然犯著嘀咕,但總是抱著一絲茍活的希望,心想:或許老天不忍見我裴家死絕、滅絕,要我留下一口活氣,為親人復仇......
「待到后來鼓擊三通之際,我的心突然跟著擂鼓聲響,撲通、撲通地急速狂跳起來......我明顯地感覺到您正偷偷地用利刃割斷我手腳上的綁縛,而我的雙手雙腳也開始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是的,一如恩公所叮囑的那樣,再來便是等監(jiān)斬官拋丟令牌,開口喊『斬』的關鍵時刻......
「監(jiān)斬官喊出『斬』的那道嚴厲喝令聲是我一生永難泯滅的夢靨,那聲音至今記憶猶新......當您往我膀上急推,喊我快跑時,我心中激蕩的感激之情澎湃洶涌,已不知如何形容,老天憐我裴家呀!我當下心中立誓發(fā)愿:日后將為恩公您供奉長生牌位,乞求老天祐您福澤綿延,子孫滿堂。
「當下我腦海中的念頭不知轉了幾千百轉,腳下卻猶如風火輪般一刻不停,死命地往前奔脫逃命......頃刻間,便聽得身后人喧馬嘶,追兵四起,一陣叫罵、阻止聲此起彼落,漫天的塵土自后飛滾過來......我知道,我絕對不能回頭,更不能稍作停留,裴家滿門的血仇決不能因我的懦弱而功虧一簣......」裴十娘說到此處,又一陣山風吹過,身上不禁打了個冷顫,仰望天空,續(xù)道:「我跑??!跑啊!心中著實慌了......怎么眼前這條崎嶇的道路宛如沒有止境一般......
突然間,滿天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竟滴滴答答地下起傾盆大雨來了,那暴猛沖擊的雨絲猶如尖針般不斷地刺扎我的身體,全身肌膚宛若碎裂,隨風飄去......我奔得疲極乏極,體內又彷彿被抽干了一般,虛弱至極,我實在不行了......加上滿地泥濘,舉步維艱......我不斷地告訴自己,為了裴家滿門血仇,我一定要支撐下去,支撐下去......哪知最終眼前一黑,還是不支倒地......」
裴十娘此時極目遠眺,望向那土磚房舍,臉龐梨渦微現,癡柔道:「過了不知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視線所及,著實嚇了一跳!眼前出現的竟是一名昂藏俊朗的少年書生......那書生正皺著眉頭為我把脈,似乎未曾發(fā)覺我已醒轉!他怔了一會,跟著轉身升起柴火為我熬藥起來......我的意識逐漸醒轉,方知在逃亡途中被這少年書生救了去。這書生待我極好,彷彿我們前世就已認識了一番,無絲毫芥蒂存在;那書生名喚解淵,也是身世凄涼,孓然一身的落第舉人,日子一久,我倆自然而然地情愫日增......我當時正愁茫茫人海不知歸處,豈知認識了這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緣,便與解淵結成了夫妻,共同生活了三年,也生了一對可愛的兒女。」說著,說著不禁飛霞撲面。
空識大師聽得頻頻點頭,開口道:「裴將軍義薄云天,功在社稷,自是積善之人;雖不幸慘遭人間極禍,但剝極必復,否極泰來,姑娘自然承有將軍余蔭,福德匪淺,此機遇良緣自屬必然!」頓了一下,狐疑問道:「只是有一點老衲尚自未解?姑娘妳這御劍飛行,自虛入冥,神鬼莫測,無形滅影的絕世武功又從何習來?」
裴十娘一聽,心想:「我也正想請教您這一身高深莫測,驚世駭俗的武功從何而來?」心下微感對空識大師不敬,遂神色恭謹道:「我與解淵及一對兒女的日子過的極為和樂,但每至夜深人靜時,內心總是糾結不開;一來心想我裴家血仇難道就此煙飛云散,不了了之?二來尚自思念我那下落不明的幼弟,總想親自打聽大師您的下落,找他回來團圓......」頓了一會,續(xù)道:「某日我在這座山上摘拔菇菌野菜的時候,巧遇一名仙風道骨的峨眉道姑,那道姑自稱『破塵』,凝視了我許久,跟著對我說:她月前覓得此山一絕塵清逸處辟谷修行,卻在煉氣冥想之際,見到我家屋舍天際處有股怨氣徘徊繚繞,糾纏不去,甚為怪異?我那時直覺想到:那怨氣當是我裴家滿門親眷含冤未雪,催我這存世后人報仇所致......我情不自禁地將破塵道長當成親人一般,泣訴自己的身世與家門冤仇,破塵道長聽完后,嘆氣說道:她與我有宿世因緣且見我天生資質并非一般的肉胎凡骨,愿傳她畢生神術傳授與我,協助我盡報大仇?!?p> 說到此處,裴十娘突然雙眉一蹙,兩行珠淚如斷線珍珠般滾了下來,哽咽道:「后來破塵道長鄭重對我說,她所傳授神術必需離情絕欲,拋家棄子,不食人間煙火,苦學六年方得成效!這其中的輕重緩急讓我自行決定......」遂伸出雙手掩面泣訴:「我......我一家生活本極為美滿,強褓幼子又剛出生不久,但我每想到滿門血海深仇便郁郁寡歡,心中有愧!后來解淵見我日夜愁眉不展,一問之下,方知我與破塵道長偶遇一事;解淵平日極為愛我、護我,心中不忍,便忍痛鼓勵我隨著破塵道長修習神術,待為裴氏一門老小報得大仇后再求一家團圓,享受真正無憂無愁的生活……」
空識大師手捋白須,嘆了口氣道:「為了報仇,所以至今妳尚不敢與妳的丈夫、兒女相認團圓?」
裴十娘臉上一紅,心中有愧,低眉說道:「師父說過:她傳給我的神術,乃失傳百年的『虛冥三劍』!哪怕千軍萬馬之中,亦可取敵首于指顧之間;但這『虛冥三劍』乃古來劍仙獨秘,非凡人所能煉,若沾染塵世情欲,葷腥飲食,自當消散無形,不復存在!那在虛冥中所隱現的『含光』、『承影』、『宵練』三劍,有質無形,變幻無方,專門奪人精魂、傷人氣魄與滅人神識;常人遭這三劍擊刺時,往往只見光影穿飛身體而去,卻不見有絲毫損傷,以為就此無事......殊不知,體內生命就此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微妙變化,待感受到時,早已驚嚇死亡......」
空識大師聽得入神,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姑娘得以習此神術當屬天意,但付出的代價卻也太高......現下妳與丈夫兒女不能相認,難道連自己的親生胞弟亦不能相見?」裴十娘聽到空識大師提及自己的幼弟,心下一驚,臉色慘白,急忙問道:「大師……我幼弟還活著么?他......他現下正在何處?快告訴我??!大師......」雙手不斷地拉扯空識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