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旭日甫從山后升起，蒙氣含光，映照在身，殊無暖意，只見幾只蚱蜢發(fā)出「寂、寂」的嘶鳴聲并一彈一跳地往「慈龍寺」旁那片荒蕪的亂葬崗躍去，整片墳地，在周圍雜樹的掩映下，反而顯得陰暗黑沈。
這片蕭瑟凄涼，陰森渺茫的亂葬崗，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流落他鄉(xiāng)或遭人殺害的草野悲客被掩埋在這里，或化為白骨，或回歸塵土，或留有名記，或無人相識......墓碑下飛絮亂舞，環(huán)視四顧，盡是土丘亂墳。
空識大師手中轉(zhuǎn)動著唸珠，站在亂葬崗前的一座矮坡大樹下喃喃唸誦著經(jīng)咒，彷彿這片亂葬崗中千千百百的枯骨亡魂都曾經(jīng)與自己有過一段宿世因緣，希望藉由這一世出家人的身分來為他們祈福超薦。
驀地里一聲悶雷，轟隆隆地由后方傳來，鉛灰色的云堆頓時涌了起來，與前方旭日微曦的景象形成極大的反差。
空識大師睜開眼來，回頭望了望，心想：「天有不測風(fēng)云，轉(zhuǎn)眼大雨便至，到底最后是前方的日光普照大地？抑或身后的烏云籠罩前方？」心中想著，突然雙目如電，遙望著遠方的一條人影，那人影正倏忽地奔往自己的方向而來！
空識大師吁了一口氣，心想：「當是十娘前來與我相會?！姑C穆安詳?shù)仂o靜等待裴十娘，莊嚴的臉龐卻不泄露半點心事。
突然身后電光一閃，一聲霹靂伴隨著黃豆大的雨點劈哩趴啦地灑了下來，只見裴十娘急倏的身形從陽光明曜處往烏云電閃處穿越而過，跟著在空識大師身前趨慢止步，恭敬地頂禮問訊。
空識大師微微點頭，雙眼注視著裴十娘，和藹地問道：「十娘，妳殺了應(yīng)將軍復(fù)仇了？」裴十娘與空識大師雖然站在樹下談話，但此時全身均已溼透，滿臉雨珠緩緩搖頭，凄然道：「那狗......那應(yīng)敬順霸占我裴家產(chǎn)業(yè)，良心不安，多年來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見了我滿心羞愧，竟然在自己的小孩子面前自刎身亡了......」說到這里，閃電又是一亮，只見空識大師閉目沉思，默然不語。
空識大師突然抬起頭來，見到身后的烏云早已步步緊逼涌向前來，將前方山頭遮蓋得無些許亮光，那旭日早已不知去向？空識大師跟著凝視著裴十娘，低聲說道：「應(yīng)將軍既然已經(jīng)自殺謝罪，洗滌了自己對裴家的罪孽，那妳應(yīng)該也了卻了心中最大的糾結(jié)，為何還不火速返家與丈夫兒女團聚，卻來找我？」
裴十娘不自禁地低著頭，恭敬回答道：「十娘曾與大師您約定，我若報不盡這血海深仇，便必須返回家中等候您前來告知我胞弟的消息；若我大仇得報，便來此亂葬崗，親自向大師尋問他的下落……」跟著囁嚅道：「應(yīng)敬順雖然羞愧自裁，自我了斷，但我想……那跟我親自動手沒有兩樣......我還是報了大仇……」話聲雖然越說越低，在轟隆不絕的雷聲中，卻顯得驚心凄涼。
空識大師手中轉(zhuǎn)動念珠，雨水潑濺在臉上，渾不知覺，喃喃自語，突然嘆了口氣，說道：「唉！天意，莫非是天意……十娘，倘若妳見到應(yīng)將軍自刎身亡后，能迅速返家與丈夫子女團圓，從此隱姓埋名，渾渾噩噩過此一生，豈不圓滿？」頓了一下，手中念珠一停，天上又一道枯枝狀閃電掠過，空識大師凝視著裴十娘乍亮的臉龐，問道：「裴家十年來的血海深仇就此得報，妳現(xiàn)下心中的感覺如何？」
裴十娘吁了口氣，象是釋然，又像傷感，低眉答道：「原以為報得大仇后，我將無所掛礙，往后得以寬心地享受天倫親情之樂......哪知道應(yīng)敬順一死，裴家十年來的仇怨雖然煙消云散，我的內(nèi)心卻反而更加地愁悶空虛了起來……」說著身子微微一顫，突然感到全身虛脫無力，彷彿整副筋絡(luò)骨骸要被抽出肉體一番，跟著斜身倚在身后的一株槐樹，慢慢滑了下去......
天上的電光不住地閃動，霹靂接連而下，空識大師突然目射精光，揚眉瞪視裴十娘道：「十娘，妳的塵緣已了，妳還在留戀執(zhí)著什么？」裴十娘扶著身旁的槐樹，撐著越感虛弱的身體，一臉茫然，訥訥問道：「塵緣已了？我塵緣已了？大師您……」
雷聲震耳，大雨傾瀉，空識大師垂首閉目，雙手合十，舌綻春雷般喝道：「阿-彌-陀-佛，十娘！那年長安東市法場上，妳早已身首分離，死在老衲的刀下！」半空突然又接連幾個霹靂打了下來，伴隨著電光，助長著這幾句話的威勢！
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地映照著裴十娘蒼白的臉龐，裴十娘只感到腦袋轟然一響，四肢百骸再也無絲毫氣力，整個人跌滑在地，喃喃自語道：「大理寺監(jiān)，絕命托孤；東市法場，逆行偷生......逆行偷生、逆行偷生.....」耳中雷聲轟隆隆不絕，突然間陣陣往事倏忽在腦海中奔閃：「是的！當年空識大師說要救我，確實往我膀上一推，喊我快逃！我當時只感到一陣陰寒之氣直沖腦門，當下只想奔竄逃命，不甚在意……突然間滿天陰霾，電閃雷鳴，身后又追兵四起，煙翻塵涌；待到途中昏厥，渺茫之際，又聞到一陣泥土青草香、紙焚焦燒味，突然感到重物壓身，喘不過氣來，全身軟癱，不能動彈……」
越想臉色越顯慘白，腦海卻越發(fā)清晰，電閃之際，只見裴十娘臉上肌肉驚攣抖動，神情驚嚇恐怖，彷彿身處宇宙天地遽變的漩渦之中，全身發(fā)顫，肌膚毛孔竟然跟著竄出絲絲青煙，在雨陣中奔竄消散......裴十娘只覺全身空蕩飄渺，電光閃閃中，慘然凄笑，對著空識大師，顫聲問道：「大師，我那胞弟現(xiàn)今何在……？」
只見小沙彌元性全身冒著大雨自一座墳塋后緩緩走出，一陣狂風(fēng)暴雨掃過，把他的僧袍吹得臘臘作響，也把墓前及腰的長草拂掩得更加低垂......裴十娘心中茫然，極目眺望，只見那墓碑碑面上簡陋刻著：「河-北-魏-州-裴-十-娘-墓」幾個潦草大字……。
空識大師回頭對著小沙彌元性叫喚：「元性，快快來與你的胞姊相認。」
裴十娘見元性走來，恍然大悟，滿臉雨水、淚水縱橫交錯，抬起頭來凝視著元性......幾下電閃，只見她滿臉柔情，嘴角顫動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覺得身上的肌膚寸寸碎裂飛奔，萬千個毛孔青煙蒸騰，飄得更快，竄得更猛……這小和尚稚氣未脫的臉龐竟帶有父親裴重玄昂藏豪邁的神態(tài)......煙霧蒙朧中，彷彿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裴重玄對著自己揮手、摯愛的丈夫兒女望著自己微笑、天牢中的幼弟依偎著自己牙牙自語......想要哭，卻哭不出來，想?yún)群?，卻悵然無聲......
雷聲漸漸遠去，雨水緩緩輕滴，滿天的烏云被前方山頭奮力躍出朝陽驅(qū)散，將天照得逐漸亮了起來，除了前山還有后嶺......
只見小沙彌元性走近裴十娘身前，躬身合十，道了一句：「阿-彌-陀-佛」跟著結(jié)趺跌坐，閉目朗聲唸誦—「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