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中學(xué)時代一定有過特別喜歡的偶像吧？我的偶像是鄧麗君，最喜歡那首《甜蜜蜜》。我至今記得那個日子，一九九五年五月八日，鄧麗君在泰國清邁突然病逝。那一年，我剛滿十五歲，還是個單純懵懂的女孩兒，聽到這個消息后，哭得一塌糊涂。
您可能會覺得我的行為很幼稚可笑。但在那段充滿黑暗的歲月里，鄧麗君的歌就像一束陽光灑了進來，送來了直抵內(nèi)心的溫暖，她一走，我的精神支柱頃刻間化為泡影。
對于女人的一生而言，十五歲是最美的“花季”年華。別人的“花季”，在父母的寵溺中嬌艷欲滴，而我的“花季”，確充滿了苦澀的味道。盡管我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開源一中，但這并未給家里帶來一絲歡喜。到城里讀書，意味著需要更加高昂的費用，這對于我們的家庭，無異是雪上加霜。
由于幺外公的強硬態(tài)度，父親不敢在明面上制止我讀書，但他只有一句話：“要讀可以，但錢他一分也不會出！”我當(dāng)然很氣，這和直接反對我讀書又有什么區(qū)別？
令我欣慰的是，母親的態(tài)度與父親截然相反。為了湊學(xué)費，母親想盡了各種辦法，四處找親朋鄰里借，總算把學(xué)費湊了個七七八八。雖然學(xué)費夠了，但每月的生活開支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母親決定把新米挑到集市上賣，能湊一點算一點。
聽說母親要賣米，我趕緊幫忙，和她一起往谷籮里裝米。村子原本有一條基耕道，但很少有車輛駛?cè)?。我們要去鄉(xiāng)里，必須的走四五里路到縣道，然后搭車去趕場的地方。我和母親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個鐘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jīng)不少了，我們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dān)子放下來，把扁擔(dān)放在地上，我們坐在扁擔(dān)上，拿草帽扇著。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場上有許多人賣米，我問母親，“趕場的都是農(nóng)村人，誰會來買我們的米？”
母親說：“有專門的米販子會來收米的。他們開了車到鄉(xiāng)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里去賣，能掙好些哩?！?p> 我有些不服氣地說：“憑什么都給他們掙？我們也拉到城里去賣好了！”
母親笑道：“咱們這么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里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呢！”
我自言自語道：“這些該死的米販子，就知道投機倒把！”看看旁邊的母親，頭發(fā)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媽，你喝點水?！蔽野阉畨剡f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等了一會兒，一個搖著折扇的米販子走了過來，他仔細地看了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里，抓上一把米細看?！耙粔K一。賣不賣？”
母親搭話道：“一塊一？太便宜了。這不是陳米，這是這季剛出的新米，大哥，再添點！”
米販子傲慢道：“不還價，一口價，愛賣不賣！”
母親搖了搖頭：“你看這米又白又勻，又是新出的，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三?！?p> 聽了母親的話，米販子扭頭就走。緊接著，又有幾個米販子過來了，他們也都只出一塊一。最高的一個人出到一塊一角二分錢。他們之所以有恃無恐，那是因為集市上賣米的農(nóng)村人太多了，在供大于求的市場上，他們自然要表現(xiàn)得俏一些！
可這些米都是母親辛辛苦苦種的，她舍不得廉價賣。烈日當(dāng)空，毒日曬在人的臉色火辣辣的疼。我身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地掉下來，衣服都粘在背上了，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
我勸母親：“媽，要不咱們就按剛才那個價賣了吧！”
“再等等，我們的米好，賣不出去大不了挑回去！”
母親突然身體一晃，我扶住她?！皨專銢]事吧？”
母親無力地說道：“可能是天氣太熱了，有點中暑?！?p> 我急忙給她灌了一口水，她嗆了一下，狀態(tài)稍微好了些。我扶她在附近的樹蔭下坐著，然后又獨自守在米攤前。
“小妹，你這米怎么賣？”一個帶著墨鏡的米販子來到跟前。
“一塊三?！边@是母親定的價，我脫口而出。
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小眼睛?！耙粔K三？你怕是哄人喲，看你還是個學(xué)生妹兒，不懂行情。”
我好奇道：“啥行情？”
他咧嘴一笑：“妹兒，你這米雖好，可是兩框加在一起也就一百來斤，我們這些收米的是收批量，管他好米崴米都堆一起，所以你這米根本賣不起價?！?p> 我問道：“那你最高能給多少？”
他比劃出兩根手指頭?！白疃嘁粔K一角二。妹兒，你還是賣給我吧，等下手工了，你這米可就一斤也賣不出去了！”
我有些猶豫，下不了決定。他一邊戴墨鏡一邊說：“要不這樣吧，看你是學(xué)生妹兒，長得又這么漂亮，再給你添點，一塊一角五，不賣我可就走了！”
我看這是開市以來喊得最高的價格，又想到母親身體不舒服，咬了咬牙，答應(yīng)他：“行！賣給你了！”
他吆喝了一聲，旁邊一個穿著背心的漢子提著稱過來稱了一下?！耙还惨话倭?，五六三十，一五得五......總共一百八十四?！?p> 米販子把錢數(shù)給我，我一張一張確認(rèn)后，才收拾好籮筐，走到母親身前。“媽，我賣完了！”
母親將信將疑道：“這么快？多少錢？”
我說：“一塊一角五，總共一百六十斤。”
母親站了起來：“斤數(shù)不對，我在家稱的是一百七，他們肯定是偏秤了，哎呀，他們肯定看你是學(xué)生妹，欺負你！”
聽了母親的話，我轉(zhuǎn)身就去找那戴著墨鏡的人?？杉腥祟^攢動，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這可惡的米販子！我氣得哭了出來。
母親安慰我道：“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買個教訓(xùn)。雪妹兒，你考上重點中學(xué)，給媽長了臉，媽要獎勵你一樣?xùn)|西！”
我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笆裁礀|西？”
母親笑道：“你看你腳上的鞋子破成什么樣了，到城里會被笑話的，媽給你買雙新鞋！”
母親的話讓我感動不已。因為家里窮，從小我基本上只穿步鞋和膠鞋，一年四季的穿，早已被磨得破破爛爛。我也知道，肯定會被城里的同學(xué)笑掉大牙。我是做夢也想要一雙新鞋，可對面窘迫的家庭，始終開不了口。知女莫若母，我的小心思早已被母親猜了個透。
我們在集市上邊走邊逛，挑了許多家鞋店，終于看中了一款白網(wǎng)鞋。母親指著那雙鞋：“老板娘，這鞋多少錢？”
老板娘打量了我們一眼，手上比出兩根手指頭。母親掏出兩塊錢：“買一雙！”
老板娘噗嗤笑道：“大姐，你可真逗，不是兩塊，是二十！”
母親嚇了一跳：“二十？太貴了！”
老板娘把鞋拿在手上比劃：“你看著鞋的質(zhì)量，好著哩！”
這“天價”的鞋子打消了我的遐想，讓我打起了退堂鼓，我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媽，算了，太貴了，不買了。”
母親咬了咬牙，學(xué)著剛才米販子的強硬語氣說：“一口價，十塊，賣不賣，不賣就算了！”
老板娘覷了我們母女倆一眼，“不行，再添點！”
母親假意要走，老板娘忙向前追了兩步：“哎，大姐，十塊就十塊，就當(dāng)賠本賺個吆喝！”
母親遞過錢后，我迫不及待地接過那雙新網(wǎng)鞋，捧在胸口，激動不已！
我的高中從這雙鞋起步，一穿就是整整三年。我不知道用這雙鞋走了多少步，我無法丈量，但每一步都很沉重。在花季雨季的高中時代，伴隨著荷爾蒙激素的增長，學(xué)生們對某些事懵懂了起來。比起稚嫩的初中，他們更加注重外表，男孩開始流行剪碎發(fā)、抹發(fā)膠，女孩開始流行穿耳洞、戴耳釘，家長們整天擔(dān)心孩子在學(xué)?！伴_小差”，變得異常焦慮。
一些家長索性放棄工作，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既能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又能遏制某些不良苗頭。看著身邊同學(xué)享受著父母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很羨慕，但心里也清楚，這一切對我來說是一種奢望，眼下最難的是如何解決“溫飽”問題。
念高中時，家里每個月只給我十元的生活費，就十元，父親都嫌多，好在母親一再堅持，這筆可憐的預(yù)算才沒被再度消減。一個月十元，平攤到每周不足三元。學(xué)校食堂里面素菜每份五毛，葷菜每份一塊五，早餐還得另算。就算我每天都只打一份素菜，也完全不夠開銷，更別說其它開支。
因此，當(dāng)同學(xué)們都為數(shù)學(xué)函數(shù)、電磁定律、元素周期表感到煩惱時，我焦慮的是如何生活下去！十元錢一個月，這哪里是考驗我的生活能力，根本是在考驗我的精算能力！為了掙生活費，我甚至一度到街頭擦起了皮鞋。雖然我的技術(shù)很差，常被擦皮鞋的同行挖苦和奚落，但對一個窮學(xué)生來說，這點可憐而又微薄的自尊心又算得上什么呢？
開源中學(xué)是全縣最好的中學(xué)，在里面讀書的“官富子弟”一大堆，再不濟也是中等家庭，像我這樣特別貧寒的學(xué)生并不多見。每到用餐時間，同學(xué)們奔涌而出，先到蒸飯的地方領(lǐng)取飯盒，然后再到旁邊的食堂排成兩路縱隊打菜。打葷菜的學(xué)生就如同一群“沙丁魚”，排成長長的一路縱隊。打素菜的學(xué)生相對要少一些，比起旁邊那群人的高傲姿態(tài)，這群人更像是“樹懶”，動作遲緩，耷拉著頭，無精打采，就像是“二等公民”。
可我連當(dāng)“二等公民”的機會都沒有。我一直是在食堂蒸飯，然后默默端著飯盒就著咸菜吃。到了晚自習(xí)結(jié)束，經(jīng)濟稍微寬裕點的同學(xué)都會去食堂加餐，吃碗餛飩或著面條，而我只能悄悄咽口水，有時餓得實在不行了，就啃早上沒吃完的饅頭。除了吃飯外，穿衣也是件煩惱事。愛美是女孩的天性，可我一年四季都是那幾套舊衣服。有時候芳姨會把一些舊衣服拿給我家，有些還能穿的衣服經(jīng)母親洗洗，也就穿在了我和文娟身上。她常說，穿衣服不圖多么好看，干凈、保暖就夠了。我和文娟也很聽話，從不吵著要新衣服。
貧窮就像一個惡魔，它會扼住人的咽喉，讓人無法呼吸。因為貧窮，我被同學(xué)們稱為“另類”。高中時我就已經(jīng)長到快一米七，舊衣服穿起顯短，班上總有人嘲笑我磨壞的鞋子、老氣的衣服、奇怪的搭配，嘲笑我是個“土包子”。原本我引以為傲的成績，在尖子生云集的重點中學(xué)也不再出眾，這讓我陷入了自我懷疑，變得越來越自卑！
正當(dāng)我迷茫時，我遇到了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燕子。燕子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原本她的成績很好，父母離婚后，成績才一落千丈。她膽子大，性子辣，班里很多男生都怕她。
和燕子的第一次搭話是在一個極其尷尬的場合。恰好那天遇上我來了例假，偏偏又穿了條淺色褲子，我和燕子在校園擦肩而過，突然被她拉住：“同學(xué)，你褲子臟了?！?p> 我下意識的低頭一看，臉立馬就漲紅了起來，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還好燕子機靈，她大方地脫下外套，系在我的腰上?！安挥门?，這樣就沒事了！”
我如釋重負，望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姑娘，我感激涕零。就這樣，我和燕子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在燕子的庇護下，沒人敢欺負我。不僅如此，她還總在生活上接濟我。因為她家里經(jīng)濟條件較為寬松，所以開銷上不用太愁。每次當(dāng)我經(jīng)濟上遇到麻煩時，她總能挺身而出、仗義相救。我也感激她的好，總是力所能及的給她輔導(dǎo)功課，和她共同進步。
燕子總是鼓勵我：“冬雪，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每當(dāng)我走路鎖胸低頭時，她總會捶我的背，兇巴巴地教訓(xùn)我：“女孩子家家的，走路要挺胸抬頭，要展現(xiàn)女生的氣質(zhì)，你長得這么漂亮，為什么要自卑呢？”
在我考試成績不理想時，她摟著我的肩膀，大大咧咧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失敗乃成功之母，一次失敗不可怕，重要的是要保持好的心態(tài)！你看我，比你少了兩百多分呢，還不是照樣嘻嘻哈哈。”說完，故意給我做了個鬼臉，逗我開心。
現(xiàn)在想想，雖然那些年過得艱苦，但有了燕子的陪伴，一切都變得美好而值得懷戀！在燕子的熏陶下，我開始自信起來，成績也越來越好，逐漸從全班中游水平上升到了上游水平。班主任老師夸獎了我，但也給我指出了唯一的問題，英語嚴(yán)重偏科！
說起來，并不是我不夠努力，而是沒有條件去練英語聽力，所以語感一直很差。那時流行磁帶放音機，和手掌一樣大小，只要把磁帶卡進去，就能隨時隨地的聽，學(xué)生們幾乎人手一臺。當(dāng)然，大多數(shù)人買它，只是打著學(xué)英語的旗號用來聽音樂，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吵著找父母要電腦，說是要學(xué)習(xí)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其實就是想上網(wǎng)打游戲。
每天晚上熄燈后，大家紛紛拿出放音機，聽著最喜歡的流行歌曲，釋放一天的學(xué)習(xí)壓力。男生們大都喜歡聽《滄海一聲笑》《水手》，女生們都喜歡聽《最浪漫的事》《獨角戲》，青春就是這樣，簡單而又美好。我窮得都揭不開鍋了，根本沒錢去買放音機。燕子知道我的心思，經(jīng)常主動把自己的放音機借給我聽。有時候我聽完英語，也順帶會放一放那首最熟悉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開在春風(fēng)里......
聽著鄧麗君婉轉(zhuǎn)的聲音，我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溫暖。在溫柔的歌聲下，我的思緒在玫瑰夜色里環(huán)繞，月亮高高掛在天空，紗窗飄進來的銀輝，把我的影子拖得纖長。只有這一刻，我才能放下所有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