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家鄉(xiāng)有尼姑庵嗎?我們開源縣就有一座萬靈庵,我曾經去過一次,那座庵堂坐北朝南,采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檐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墻,院里還有幾棵桂花樹,朱墻上爬滿了紅葉,四周彌散著檀香味。我做夢也沒想到,小姨會將這里作為人生歸屬。
在遇見我的小姨前,朱紹武幾乎就快要放棄希望了。歲月化解了他的戾氣,上天也給了他足夠的補償,讓他的事業(yè)風生水起,生活漸入佳境,他完全可以重啟一段全新的生活。他逐漸明白生活的意義,擇偶標準也隨之變化,以前他喜歡的是小姨的美貌,如今他更想找一個心底善良的對象。在他心目,趙倩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另一方面,對于趙倩而言,何嘗不是對朱紹武有種說不出的好感!得知朱紹武的過往后,她更加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難以言說的韌勁。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身邊沒個當家做主的男人,日子過得不踏實,而朱紹武就是那個可以給她足夠安全感的男人!
常言道,寡酒難吃,寡婦難當。趙倩獨自帶著孩子,要在東莞這樣的充滿競爭的城市里生活談何容易?為了供兒子讀書,她在一家制衣廠上起了班。朱紹武經常去看望這對母子,不僅在生活上關心備至,還時常給予接濟??哨w倩很固執(zhí),每次朱紹武送去的錢都被她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這讓朱紹武對她更加佩服。
趙倩性格內斂,不喜歡多說話。她心眼兒實,只會用實際行動去表達對朱紹武的愛意。她知道朱紹武喜歡喝酒,就常給他買好酒,有時還下廚給他炒兩個下酒菜。休息的時候,她會偷偷的幫朱紹武洗衣服,換床單,打掃清潔。這些年,朱紹武都是過著飽一頓、餓一頓的生活,冷不丁冒出一個照顧他的女人,這讓他心頭熱乎乎的。
見到小姨那天,朱紹武多年來的心結被打開了。盡管小姨有復合的意愿,但他的內心卻靜如止水。他明白,他雖然從內心深處原諒了妻子,但既然沒有了恨,那也就沒有了愛,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回到工地,朱紹武遇到了前來幫忙的趙倩。就在進門打照面的那一瞬間,朱紹武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他猛然拉住她的手臂:“趙倩,我想給你說個事兒?”
趙倩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忐忐忑忑道:“啥事?”
朱紹武單刀直入:“嫁給我好嗎?”
聽了這話,趙倩臉色潮紅,眼角閃著淚花。幸福來得太突然,令她不敢相信。
“紹武,你不會是在犯糊涂吧,我一個寡婦,還拖著一個孩子,怎么配得上你?!?p> 朱紹武突然抱住她。“什么配不配的,趙倩,你就說你喜歡我不?”
趙倩沒有回答,只是含羞點了點頭。
這時正趕上放工,一大群工人涌了進來。
趙倩慌忙掙脫朱紹武的懷抱,不好意思的跑了出去。大家自然明白兩人發(fā)生了什么,連跟著起哄,找朱紹武討喜糖。
看著趙倩離開的身影,朱紹武的內心在飛揚,感覺自己離幸福只差一步之遙。
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剩一個問題:如何讓趙倩名正言順的嫁給他?這當然不是花幾元錢去扯證就能解決的問題,當初他離開朱家灣,發(fā)誓要教訓馬德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屈辱。如果他做不到,那回去仍然要被大家嘲笑,不止是他,就連趙倩也避不開那些閑言碎語。不行!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必須和馬德華作一個了斷,給他和趙倩以后的生活一個名份!
幾天后,朱紹武趕去了深圳沙井,挨個制衣廠的問,這才找到了馬德華的工廠。如今馬德華的廠子越干越紅火,規(guī)模已經擴大了十幾倍,工人由原來的兩三個人變成了七八十個人。馬德華發(fā)了財,不僅在DZ市區(qū)買了套房,而且買了輛奧迪轎車,日子過得舒適安逸。要不是親眼所見,朱紹武壓根不敢相信,馬德華居然和他在同一個城市!
朱紹武連續(xù)盯了好幾天的哨,基本摸清了馬德華的行蹤,準備實施他的復仇計劃!
朱紹武讓我小舅去市場買了把西瓜刀。小舅問他買刀干嘛,朱紹武一臉嚴肅的說請大家吃西瓜。聽他這樣說,小舅真去買了把鋒利的西瓜刀。朱紹武用報紙把刀包好,放在床板下面。天剛黑,璀璨的燈火將這座城市照得格外絢麗,廣場、夜市、商場到處擠滿了人,繁華的夜生活在嘈雜聲中拉開帷幕。
朱紹武騎著摩托車,早早來到馬德華樓下的巷道,他雖然以前打過不少架,但還真沒拿刀砍過人,多少有些心虛??梢幌氲阶约哼@么多年所受的恥辱,他又覺得此仇非報不可!為了提膽,他在街邊的小店里買了瓶二鍋頭,他蹲坐在巷子里,一邊等著馬德華,一邊喝著二鍋頭。
在酒精的麻醉下,他的神經越來越興奮,往事一幕幕就像電影,在他眼前一幀一幀的浮現。他似乎又聽到了村里人對他的奚落與嘲諷:“紹武,你白長那么大一堆肉,連老婆都守不住,叫人勾搭了去,簡直是丟朱家人的臉面!”“紹武,你這個軟男人,老婆被人搶走了,屁都不放一個,真是慫蛋!”
朱紹武越想越憋屈,一瓶二鍋頭下肚,雙眼已經是變得通紅。此時,他只等馬德華一到,就讓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晚上九點左右,馬德華的車駛入了巷道。他把車停在路邊,摟著個短裙女人往狹窄的小巷走。
然而,這一切早已被身在暗處的朱紹武看得一清二楚。他把刀放在背后,迎面走過去,因為帶著頭盔,加之又是晚上,馬德華壓根不知道他是誰。雙方擦身而過時,朱紹武突然把馬德華按在墻上,嚇得旁邊的短裙女人尖叫不止,慌忙抱頭逃竄。
馬德華雖不及紹武魁梧,但個頭也不小,他一邊掙扎一邊吼道:“你是誰?要干什么?”
朱紹武摘下頭盔,惡狠狠道:“龜兒子,你還認得老子不?”
馬德華看見朱紹武,嚇出了一身冷汗?!敖B武哥,怎么是你...那件事是我不對,對不起,我愿意補償你!”
朱紹武從身后掏出西瓜刀,冷笑一聲:“補償,你拿怎么補償?”
馬德華見到刀,心里更慌了:“紹武哥,不要沖動,我...我愿意賠償你精神損失費,你開個價,十萬行不行?”
朱紹武憤怒道:“老子不要錢,要命!”
馬德華嚇得雙腿哆嗦,以為他嫌錢少,哀求道:“那就二十萬,我馬上去取,求你看在同村的份上,千萬別沖動!”
朱紹武剛喝了酒,此刻酒勁正上頭,馬德華的哀求在他聽來就像蒼蠅在嗡嗡叫,他想到這么些年受的苦,想到村里人在背后對他的指指點點,手中的刀狠狠的砍向馬德華,馬德華下意識的往前跑,背上中了一刀,他顧不得疼,連滾帶爬的逃命。
朱紹武不顧一切的在身后追,他雖然喝了酒,散去了一些勁,但馬德華已被嚇破了膽,雙腿使不上勁。朱紹武追上馬德華,發(fā)了瘋似的向馬德華身上捅去,有一刀捅進了馬德華的腹部,馬德華的身體痙攣了起來,朱紹武又將刀子拔了出來,馬德華立刻挺直了,腹部的鮮血汩汩流了出來,染紅了水泥地面。
朱紹武已然記不清究竟砍了多少刀,直到馬德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才扔下西瓜刀,攤坐在地上,撥打了120。馬德華被送去醫(yī)院搶救,最終因為身體多處被刺破,沒能搶救過來。朱紹武在看守所得知這消息時,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大半,他原本只是想教訓馬德華一下,可沒想到就這么把他砍死了。他痛苦萬分地敲打著自己的頭,心里千悔萬悔,可彌天大罪已經犯下,這是他無力改變的現實。
朱紹武殺人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朱家灣,馬老叔一路哭著到廣東為兒子收尸,朱正苗也心急如焚地趕往廣東。在看守所,朱正苗看到雙目無神、垂頭喪氣的朱紹武,老淚縱橫道:“混賬東西,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情!”
朱紹武退了幾步,跪倒在地:“爹,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為您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原諒兒子的不孝。”朱正苗聽朱紹武這樣說,心里就如同刀割一樣。
知道朱紹武殺了馬德華,小姨同樣很震驚,她原本以為朱紹武說砍死馬德華是句玩笑話,想不到動了真格。對于馬德華的死,她心里感到愧疚,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去看守所時,她正好與朱正苗碰了個正著。
朱正苗見到兒媳婦,恨得咬牙切齒,當即甩了她一記耳光:“你這個爛女人,你看你干的好事,弄成現在這樣,你終于滿意了吧!”
朱正苗的打罵讓小姨掉下了滾燙的眼淚。她覺得這記耳光打得她心疼,這等于把一切罪孽都拋給了她,讓她成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罪人!
朱紹武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這意味著他下半輩子都只能在監(jiān)獄里度過。趙倩帶著小亮看他的時候,朱紹武嚎啕大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傷心。直到最后,他才隔著玻璃摸了摸趙倩的臉廓,哽咽著說道:“對不起,你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朱紹武坐牢和馬德華慘死這兩件事的起因都在小姨,所有輿論都指向了她,這讓她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
二零零三年,“非典”席卷而來。那時的廣東到處籠罩著對“非典”的恐懼,原本熱鬧非凡的夜市、商場、超市廖無人跡,走在街上的人大多戴著口罩,行色匆忙。在可怕的疫病面前,人人都變得脆弱起來。
夏東來的工廠因為發(fā)現了一起疑似病例,全面停工。緊接著,又因為資金鏈的問題,他的工廠竟然在一夜之間倒閉了。破產后的夏東來到處討活路,沒有心思再管小姨的死活。
沒有了夏東來的接濟,小姨的日子變得艱辛起來。由于經濟不景氣,她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只能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度日。為了活下去,她賣掉了夏東來送給她的金銀首飾,甚至一度淪落到靠著到菜市場撿剩菜維持生活。
落了難的小姨總算明白,靠別人給予的“幸?!?,不如自己雙手奮斗來得真實!那段時間是小姨人生中最抑郁的歲月,她似乎看厭了人生、看透了生死。
因為日子過不下去,小姨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她回家那天,幾乎全村都躁動了起來。從村口到屋門口,一路上不斷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吹奖睘橙顺隽顺螅蠟橙撕芨吲d,天天到外公家門口叫罵,說小姨是狐貍精,讓她滾出朱家灣!
在惡毒的語言面前,小姨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她越來越害怕與人相處,每次離開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仿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走在外面,她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頭低到了胸前,覺得村里人的目光像針扎遍了她的全身,令她渾身不自在。
對于小姨的突然回家,外公也感到很窩火,數落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這個時候回,故意讓他難堪,讓他沒臉見人!外婆心疼小姨,可她一個農村婦女,又能有什么辦法。
躲在家里的小姨很苦悶,每天只能對著佛龕里的菩薩懺悔。十年前,她逃出朱家灣是為了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僧斔嬲^上“理想”的生活時,她卻并沒有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在馬德華眼里,她只是個可供利用的物品,在夏東來眼里,她只是個供他擺弄的花瓶。
經歷了那么多的事,她似乎看破了世俗紅塵,覺得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她每天都向菩薩訴說自己身上的罪,懺悔得越多,她心里就越平靜。
沒過多久,她去了趟開源縣萬靈庵。她跪在蒲團上,朝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盡訴己過,下面鐵鑄香爐中,香煙繚繞,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香燭旁邊的燭臺上,紅燭排列得密密麻麻,燭火搖曳,燭淚滾滾。說著說著,她突然涌出了出家的念頭,懇請庵里的師太收留她。
聽說小姨要出家,急壞了外婆,她和二姨一起趕到萬靈庵,想方設法勸說小姨放棄出家的念頭,但小姨心如死灰,只想下半輩子留在庵堂。她說,眾生都可憐,自己不想再去犯錯,不想再傷害眾生,所以她努力懺悔,就當是前世欠了很多債,今世不停的還債,這也挺好,等她還完了就了結了。
外公是個迷信的人,也認為小姨身上的罪孽太多,留在佛門也算是為家里積德積福。只是二姨想不通,妹妹怎么突然就變了個人,干啥不好,非得要遁入空門。
小姨是在臘月出家,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jié),她的舉動讓整個朱家灣陷入沉默。都說人言可畏,小姨的出家有他們的一份“功勞”,這下他們該滿意了,誰也不再提這事。遠處不時想起鞭炮聲,新年的味道,漸漸濃了起來。大家開始忙著準備過年的事情,各家各戶開始置辦年貨,無論是南灣還是北灣都呈現出一番熱鬧祥和的場景。
得知小姨出家的消息,我非常震驚,專門到萬靈庵去看她。在我的記憶中,小姨是個特別愛美的女人,每次出門都必須穿花裙子,把院子里栽種的鳳仙花用來涂指甲,偷抹外婆珍藏的雪花膏,氣得外婆到處追著她攆??裳矍暗男∫檀┲椴忌?,帶著僧帽,一身樸素淡雅,正敲打著木魚,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
小姨知道母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勸我看淡紅塵。她說,人不過是一副臭皮囊,終究逃不過生死輪回,她會在庵堂里念經禮佛,為我母親超度,讓她下輩子免受輪回之苦。我對小姨的“蛻變”很吃驚,不敢相信這些佛語是從她口中說出。
走出萬靈庵,一陣凜冽的北風吹了過來,庵堂旁邊一株銀杏的樹葉紛紛掉落下來,一只烏鴉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發(fā)出嘶啞的怪叫,我看著遠處起伏的山脈,鼻子一酸,雙眼朦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