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么久了,還是給您介紹下我們開源縣城吧。在我讀高中那會兒,對縣城的印象是彎彎曲曲、破破爛爛的。彎曲的是縣城里的道路,不管是大道還是小路,總是繞來繞去,顯得很隨意。破爛的是整個縣城的面貌,城里全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有些商鋪還是木板門,整個縣城最繁華地方就是體育場背后的一條狹小而擁擠的步行街。一到節(jié)假日,整條街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這幾年,世界在變化,開源也同樣在變化。舊城改造如火如荼,新城建設日新月異,整個城市到處是塔吊和挖機,機器發(fā)出的低沉轟鳴聲從早響到晚,馬路上拉沙的大貨車和混凝土罐車讓這個城市灰塵漫天。隨著城市的擴張,房價也在一天天的攀升。
要說來,開源縣城并不宜居,這里四面環(huán)山,新縣城就建在山腳下的一塊平地里,由于熱量散不出去,所以夏天特別熱,走在馬路上,幾乎肉眼都能看見滾滾而來的熱浪,只需要片刻,便能感受到心口如同開水鍋那般沸騰!所以,白日里大街上幾乎見不到什么人!
雖然我們開源縣地處偏僻,但對教育卻十分重視,據(jù)說歷史上我們縣里出過很多狀元,進士、舉人更是不勝枚舉。隨著城市的發(fā)展,這幾年對師資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前不久,縣教委就發(fā)布了全縣中小學教師招聘公告,在全省范圍內(nèi)公開招聘六十名教師。
這對我來說是個絕好機會。為了這場考試,我天天悶在房里看書。燥熱的天氣,對人的耐心是一種極大的考驗,我常感到額頭上的汗水劃過臉頰,又在下巴處匯集,滴在泛黃的書頁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響。事到如今,我是背水一戰(zhàn),就算再苦也要撐下去。
考試那天,我早早的來到考場。四周人頭攢動,警戒線外擠滿了候考的年輕人。我正要去看公告欄上貼的考室分布圖,突然被后面的人擠了一下,身體失去重心,一腳踩在了旁邊一個男生的腳背上。
我連忙道歉:“哎呀,帥哥,對不起...”
他轉過頭,驚訝的看著我:“美女,幸好你沒穿高跟鞋,不然恐怕我這次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了?!?p> 眼前這人給我的感覺就是瘦高瘦高,細長的脖子,略塌的肩,眼睛上像蜻蜓翅膀一樣匆促閃動的睫毛,細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細薄的嘴唇,上半身穿著黑色T恤,下半身是藍色牛仔褲,模樣倒也清秀。
我吐了吐舌頭,滿懷歉意道:“帥哥,真的太不好意思了,剛才太擠了,我沒站住,你沒事吧?”
他把手一擺,說道:“和你開玩笑的,沒關系,我腳大,經(jīng)踩,要不你再試試?”
我咯咯笑道:“想不到你還挺幽默,你也是來考試的嗎?”
他點頭道:“是啊,怎么?我看著不像考生?”
我也活躍地說道:“恩,是有點不像,你看著更像家長。”
他用手捂著額頭,夸張地說道:“天啦,好受打擊,別人都說我看著像十八歲的小伙子,想不到被你說成家長。不行,你得賠償我精神損失費?!?p> 我說道:“哈哈,你真有趣,我叫周冬雪,很高興認識你!”
他喃喃念道:“冬雪,冬雪,你就像冬天的一場雪,果真是個好名字呢。我叫王凱,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禮貌性的握了握手。這時,入場的鈴聲響了起來。
“要進考場了,王凱同學,祝你好運!”我笑盈盈的和他道了別。
他比了個OK的手勢?!爸苊琅?,也祝你好運,希望我們以后能成為同行。”
......
我跟隨人流走進了考室,一種熟悉的陌生感迎面而來。這次是開源縣首次面向社會公開招聘教師,題出得有些偏難,好在我的基本功扎實,基本上都能答個七七八八。
沒過幾天,筆試成績下來,我以全縣第五名的成績?nèi)雵嬖?。這樣的結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對這次考試更加有了信心。面試環(huán)節(jié),考察的是臨場發(fā)揮,好在工作這些年,我在單位上主持過大大小小的活動,并不怯場。面試后,我竟以全縣綜合第三的成績進入了考察環(huán)節(jié)。
眼看多年來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我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是啊,人一輩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閉上眼,想把這份喜悅傳遞給我的母親以及馮筱琴,要是她們還在人世,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我們這次選學校是根據(jù)成績依次選,排在我前面的都選擇了城區(qū)學校,輪到我時,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農(nóng)村中學,這是我之前就已決定好了的??h教委負責招聘工作的鄔老師以為我填錯了表格,提醒我道:“妹子,你的分數(shù)這么高,選擇城區(qū)學校鐵定能留下,怎么跑去選農(nóng)村學校,你可想好了,這個表交上去了就不能后悔了,到時候把你一個女娃分到偏遠鄉(xiāng)鎮(zhèn),你可別哭鼻子!”
我說:“鄔老師,我想得很清楚,我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能夠為農(nóng)村教育做點事情,這將是我值得一輩子驕傲的事情?!?p> 鄔老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妹子,想法是很好,不過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p> 其實,我怎會不知農(nóng)村的艱苦,可正是因為我從農(nóng)村走出來,才知道那里的孩子更需要公平的教育,我想做第二個馮筱琴,去做那個可以影響別人一生的教育工作者。
又等了幾天時間,具體分配結果終于確定了下來,我被分配到滿月鄉(xiāng)初級中學。滿月鄉(xiāng)是我們縣里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比吉安鄉(xiāng)還要遠,離城有六十多里路,公路崎嶇,開車需要兩個多小時。
報道那天,我早早的起了床,獨自拉著重重的行李箱,趕上了早班車??蛙囋谄閸缟铰飞向暄驯P旋,我遠眺著窗外的風景,呼吸到了鄉(xiāng)間的氣息,清爽的秋風撲面而來,金黃色的稻田映入眼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遠方的田埂彎彎曲曲,兩旁的青草像是兩條綠邊。一路風景美極了,我的心情也同樣很美麗。
經(jīng)過一上午的顛簸,我終于到達了學校。滿月鄉(xiāng)初級中學的大門較為陳舊,冷冷清清地臥在場鎮(zhèn)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滿月鄉(xiāng)初級中學”幾個大字的鎏金褪色了大半,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顯得落魄不堪。學校里面并不大,幾棟老舊教學樓的墻面瓷磚脫落,籃球場青苔叢生,顯得老氣橫秋。學校只有二十來個班,雖然老師有五十來位,但年齡普遍偏大,大多數(shù)年輕老師嫌棄地方偏遠,都不愿意來,就算來了,沒過幾年都會考調(diào)進城。
我正溜達著,迎面走來一個男生。他個子不算高,但長得標標正正,看著很精神。我覺得他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他的名字。
“嗨,美女,還認識我不?”他主動向我打起了招呼。
我努力回憶著,可就是想不起。他把腿抬了起來,指了指腳背:“難道忘記了?我的腳可被你的纖纖玉足踩過呢!”
我終于想了起來?!芭?.....你是那個王凱,對吧?”
他松了一口氣?!澳憧偹氵€記得,我以為你忘得一干二凈了呢!”
我好奇道:“你怎么在這里?”
他笑道:“我怎么不能在這里,我也考上這里的教師了。”
我吃驚道:“不會吧,這么巧,你教什么?”
他兩只手向后撐了兩下,露出兩條干筋瘦骨的大長腿。“體育,難道看不出來么?”
我笑得腰疼?!肮€真沒看出來...”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的來到校長辦公室報到。校長姓譚,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一直在學校任教。我們的到來,讓譚校長笑得合不攏嘴。她熱情的帶著我們轉了一圈,并把我們安頓在教職工宿舍。
譚校長告訴我,恰好有個女老師生孩子去了,讓我暫時頂替她的位置,擔任初三一班的代理班主任。我雖然是正牌的師范大學生,除了以前支過教外,沒有正式的任教經(jīng)歷,一來就接初三,頓時覺得壓力山大。譚校長讓我別緊張,山里的孩子基礎差、底子薄,讓我多費心。
我誠惶誠恐的接過了初三一班。拿到花名冊,我嚇了一跳,班里足足有五十四個人,成績在全年級排在中等偏下。這是我教師生涯的第一個挑戰(zhàn)!
為了上好第一堂課,我提前備了許久的課。上課前,我把自己收拾得利利整整,用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人生第一課。
“hello,大家好,我叫周冬雪,周是‘曲有誤、周郎顧’的周,冬是‘寒冬臘月’的冬,雪是‘獨釣寒江雪’的雪,大家既可以叫我周老師,也可以叫我雪老師,但可不許叫我冬老師喲!”
我用別開生面的開場白讓孩子們哄堂大笑,課堂的氣氛被渲染得很活躍。站在講臺上,我看著五十多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覺得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在身上。因為學校缺少老師,所以我既要帶語文課,還要兼帶美術和音樂課。雖然課程排得很滿,但為了讓孩子們學到有用的知識,我每天都備課到深夜,并在網(wǎng)上找各種教學資源,力求每一堂課都能讓孩子們有所收獲。
我們班的班長是個女孩,她叫郭敏,個頭很高,圓圓的臉蛋,齊展的劉海,黝黑的皮膚,每天背著老舊的帆布包,看著像個虎妞。她在班里特別有威信,就連最調(diào)皮的男生都懼怕她。早讀時,我全權委托她代我管理,沒人敢搗蛋。
有一次,我剛在食堂打完飯,發(fā)現(xiàn)郭敏端著飯盒躲在食堂角落里吃,走進一看,發(fā)現(xiàn)她吃的是紅薯飯,里躺著兩三條可憐兮兮的榨菜。郭敏見我過來,臉漲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
以前我讀書的時候,吃的不比這好,但年代不一樣,我猜想她的家庭應該比較困難,于是把自己碗里的菜往她盒子里夾。郭敏驚訝道:“周老師,你這是干什么?”
我笑道:“老師最近在減肥,看到這些肉,頭都大了,你能不能幫老師一個忙?”
郭敏抬頭看看我,紅著眼圈將那菜接了過去。
我在郭敏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覺得有義務幫助這個孩子,開始對她格外關注。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郭敏沒來上課,便向她同桌張明艷了解情況。張明艷告訴我:“聽說她爸生病了,她要在家里幫忙?!?p> 我吃驚道:“病得重嗎?”
張明艷搖頭道:“不知道,但是應該不輕,不然她不會曠課,她可是最認真學習的人?!?p> 下午放學后,我到市場上買了點水果和禮品,并找學校的其他老師借了臺電瓶車,去郭敏家里了解情況。按照張明艷提供的位置,我一路上打聽,終于在傍晚時分找到了郭敏的家。
郭敏的家住在山坡上,家里只有三間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的橫躺著,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堂屋里有微弱的燈光。
我喊了聲“郭敏”,屋里一陣響動,接著門打開,郭敏出來了。當看到我,她吃了一驚:“周老師,你怎么來了?”
我把電動車靠在院子里,摸著她的頭說:“聽說你爸生病了,我來看看?!?p> 看得出來,郭敏有些激動。我拉著她的手,往里屋走。
屋里墻上的燈臺里,放著一盞煤油燈,發(fā)著昏黃的光??繅Φ拇采希芍粋€干瘦如柴的中年人,鋪上滿是雜亂的草屑。床前圍著兩個流鼻涕的孩子,床頭站著一個盤著歪歪扭扭發(fā)髻的中年婦女,四十出頭的樣子,大概是郭敏的母親。我一進屋,大伙全把眼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郭敏連忙介紹:“爸,我們班主任周老師來家里看你了!”
郭敏的母親見我來了,連忙起身。我把買的東西遞給郭敏的母親。郭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哎呀,真是麻煩周老師了,買了這么多東西,這可怎么好意思!”
郭敏的母親把袋子放在床頭。床頭前郭敏的小弟妹,眼巴巴地盯著袋子里的水果,好幾次想要伸手去拿,都被郭敏的母親當場制止了??粗@個慘淡的家庭,我感到一陣辛酸?!笆迨鍥]啥事吧?”
郭敏的父親從床上仄起身子,不停地咳嗽著:“周老師,我這是肺氣腫,老毛病了,這幾天老感覺心口有塊石頭壓著,憋得整晚睡不著覺,所以才讓她回來幫忙。”
我關切道:“那你好好歇著,把病養(yǎng)好?!?p> 郭敏的父親喘著粗氣道:“屋里娃娃多,我又干不了重活,家里沒個經(jīng)濟來源,郭敏那么大了,想讓她早點出去打工。”
我驚道:“這么小的孩子打工?她可才十四歲啊?!?p> 郭敏的母親說:“她可不小,個頭比我還大,進廠沒問題,她舅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佛山的制衣廠?!?p> 我轉身問郭敏道:“你想出去打工嗎?”
郭敏不說話,只是埋著頭輕聲抽泣。此刻,我立馬聯(lián)想到當年馮筱琴去我家里的情景,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迸發(fā)而出,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說服他們,讓郭敏繼續(xù)讀書。
我語氣沉重道:“這么可憐的孩子,你們真的忍心讓她出去打工?”
郭敏的母親抹了抹眼淚:“家里就是這么個情況,還能怎么辦,周老師,說了也不怕你笑話,就這么個情況,家里還欠了一屁股債!現(xiàn)在他哥在外面打工,以后娶媳婦還要花不少錢哩!”
我太能理解這種家庭的難處,但也很清楚,如果不通過知識改變命運,這個家庭必然會走入“惡性循環(huán)”,郭敏長大后,也會和她母親一樣,在生活的窘迫中掙扎。想到這里,我急道:“叔叔,阿姨,小時候我家里比你們還窮,但是我還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連讀大學都是自己貸款讀的書,因為我知道,不讀書就沒有文化,沒有文化在外面就只能下苦力。困難誰都有,但總要克服,郭敏這么聰明,成績又那么好,以后肯定會有出息!”
聽了我的話,郭敏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周老師,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險些犯大錯,她爸,周老師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說的話準沒錯?!庇謱粽f:“既然周老師都這么說了,你明天就去上學,家里這么多人,不差你幫忙,回去好好學……”
聽到母親這樣說,郭敏破涕而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見外面天已經(jīng)漆黑,起身道:“這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叔叔阿姨,以后我再來看你們!”
郭敏的母親站起身來,愧疚道:“周老師,真不好意思,家里也沒啥好東西招待,那我送送你吧!”
郭敏忙道:“媽,你照顧爸,我來送周老師?!?p> 我在前面掌著方向盤,郭敏在后面推車。送到村口,郭敏感激道:“謝謝你,周老師,我會努力的!”
我鼓勵道:“有什么困難給老師說,老師會幫助你!但你要記住,別管別人怎么說,你一定要堅持自己的路,決不能輕言放棄!”
郭敏鼓起勇氣道:“恩,我一定會堅持的!”
暮色蒼蒼,抬起頭,西邊是最后一抹血紅的晚霞。我騎著電瓶車行駛在曲曲彎彎的鄉(xiāng)村土路上,心里響起了泉水流淌般歡快的聲音。在一個小山坡拐彎處,我遠遠地看到一個年輕男子騎著車向我駛來。我們快要相遇時,我才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竟然是王凱。
我吃驚道:“你怎么來了?”
王凱滿頭大汗道:“聽說你下鄉(xiāng)家訪了,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
我抿嘴一笑道:“你真奇怪,有什么好擔心的?”
王凱用手比劃道:“鄉(xiāng)下很多土狗,咬起人來很可怕的,你一個柔弱女子,難道不害怕?”
我笑道:“我是農(nóng)村出來的,遇見了土狗,你只要比它還兇,它就不敢咬你!”
王凱嘟囔道:“原來你這么兇...看來是我多慮了?!?p> 我臉色通紅道:“好啊,王凱,你拐起彎來罵我,看我不教訓你!”
王凱嘻嘻哈哈的騎上車,一溜煙的跑了。我也歡快地騎著電瓶車,追了上去。
帶著泥土氣息的晚風迎面拂來,在藍色中透著蒼茫的天空下,在一抹血紅的晚霞下,我們的身影猶如一幅紙剪的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