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畫回暖閣復命時,孟逸歌正躺在躺椅里搖搖晃晃,景蘭蹲在一側給她按腿腳,晚晴站在一旁焙茶,香氣絲絲裊裊縈繞其間。
孟逸歌聽見聲音,半睜開眼睛看是她回來,便問她壽康宮有什么話。
如畫照實說:“太后娘娘說,壽康宮里不養(yǎng)花,沒得什么睡蓮醒蓮可賞賜,前些日子倒是迎了一尊板角青牛回來,日日燒香天天供奉,遣奴婢回來問主子要不要?”
這話奇怪的很,如畫心知有深意,卻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又擔心是什么暗里敲打的話?;貋硪宦匪剂吭撊绾位胤A,本想問問師傅,偏偏師傅侍奉在主子身邊,根本不理會她,只能原話照說了。
“板角青牛…”景蘭想了想,疑惑道:“這不是供奉在三清殿太上老君座下的嗎,太后娘娘怎會提起這事?”
孟逸歌睜眼,日光落在她眉目間,一雙秋瞳剪水光彩熠熠,原本病弱蒼白的臉也映照得明媚艷麗。
“青牛?!碧爝呍篇q似窗邊花,笑容愈漸加深,笑聲清晰明朗,如覆雪消融,春暖花開,心頭的大石落地,她已有許多年不曾這樣暢快自在:“哈哈哈哈…青牛,哈哈哈…好啊?!?p> 如畫愣愣地看向師傅,只見景蘭挽著薄毯輕輕蓋在主子身上,蹲在一側仰看主子笑,既不好奇也不覺得奇怪;如畫更不明白了。
景蘭的癡迷模樣實在令人陌生,是她們這些小徒弟從不曾見過的,一種不符合年紀的乖巧,有些怪異又十分的美好。
孟逸歌笑岔氣,忽地咳嗽起來,景蘭連忙給她順氣,撫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主子快喝口水,快,這是怎么了,青牛哪里好笑了?快歇口氣?!?p> 景蘭一臉緊張地不錯眼的盯著,孟逸歌勾著食指往她鼻子上劃拉了一下,笑道:“護犢子!”
牛是“五牲”之首,自古被人視為吃苦耐勞的良畜,又是忠誠重情的動物,人們說親情也常用“?!眮肀扔?。比如“舐犢情深”說的就是母牛對幼崽的愛護之情,北地民間說護短會用“護犢子”一詞,正是這個由來。
衛(wèi)姁屬牛,是驕橫護短的性格。
太后說,沒養(yǎng)花,迎了一尊青?;貙m供著。
景蘭了然一笑,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說壽康宮里不養(yǎng)花,這是知道主子護短,哄您開心?!?p> 別人送的花兒啊、草兒啊,什么睡蓮醒蓮,太后都不要,只要自己的小牛崽回來。
“嗐?!泵弦莞栝L長舒了口氣,平淡的語氣中帶有感傷,“太后也是母親?!?p> “青?!?,不只是衛(wèi)姁倔強護短,更是太后自己為母之心的護犢之情。
“主子。”
孟逸歌垂落在躺椅踏板上的裙擺,景蘭將手輕輕壓在上頭,柔軟的裙子像主子細膩的手,她不敢放肆,只想離主子近一些。
“您與太后,彼此掛心,只是各有猶疑,從前的事都過去了,何不放下心結,重新開始。”
太后不敢來見她,她不敢去見太后,兩個人各自試探,互相掛念,誰也不敢踏出第一步?,F(xiàn)在好了,經(jīng)“青?!币皇?,知道彼此心意,可以順勢解除心結,和好啊。
孟逸歌舒了口氣,心有打算。
自進宮后,她沒有一日安心,不是憂心皇帝就是掛心太后,既怕被認出來,又怕他們認不出來。
皇帝強勢獨斷,不由得她多思多慮,但彼此坦誠給足了信心。
太后不同,年輕時就不信鬼神,上了年紀的人更加不可挑釁,實在不敢在她面前“胡說”。
今天的花,是她想出來的借口,一個拙劣的試探太后態(tài)度的借口。
如果太后只是太后,她要睡蓮,只會讓人覺得恃寵而驕,依照太后的行事作風,一定會重罰。
反之…
太后用明確的態(tài)度回應她的不安。
字字句句皆縮影:母親知道是你。
她聽懂了,所以她笑;景蘭明白,所以景蘭哭。
孟逸歌又閉上眼假寐,語氣松快道:“挑個好日子,咱去給太后請安?!?p> 景蘭笑說:“主子在這,每天都是好日子?!?p> 孟逸歌浸在日光中笑了笑,通身暖洋洋的。
請安要行大禮,分別將近二十年的頭一次請安,她想要正式一些。
三天后是初一。
中間的三天,她養(yǎng)好精神,做足準備,前一晚還因為緊張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當天醒得很早,但睜開眼時神清氣爽,沒有一點不適。
此時天還沒亮,時候還早,皇帝環(huán)著她的腰身睡得正好。
孟逸歌一動,被褥掀開一角帶進來薄薄的冷意,懷里倏空,皇帝睜開眼尋她,見她坐在床邊甩了兩下腦袋,看著還很困。
宮人點燭,一圈暖光揉在她臉頰上,皇帝凝目看著她許久,直到孟逸歌緩過勁兒,撐著床要站起身去凈面,他立刻伸手摟住她的腰,一把將人搶回懷抱里。
“嗯…”孟逸歌拖著尾音搖搖頭,有幾分撒嬌的味道,商量著:“不松開,我又要睡著了。”
“有何不可?!被实垓v出一只手,抓著被褥就把人裹起來,閉著眼在她后背上輕輕打著拍,哄道:“睡吧?!?p> 孟逸歌只覺得眼皮子比山重,不跟他耗著,兩手壓著他胸膛,試圖起身,可惜差點力道,惱道:“壞蛋,你松開我?!?p> 半醒半倦時的聲音黏膩極了,嬌嗔撓得人心癢癢,皇帝翻身壓住她,閉著眼也準確尋摸到她的嘴唇,低頭將她壓進枕席里,攏在被褥間。
這很快身子熱起來,孟逸歌氣促不勻又覺得羞恥,咬著他嘴唇氣呼呼地罵:“初一十五,天子無朝事也要向嫡母太后請安,你不去就算了,你還攔我?”
皇帝不吃她的激將法,只顧著調戲她。兩人鬢發(fā)交錯,唇瓣輕蹭,指腹摩挲,忙得很。
皇帝故意逗她,講:“我陪你去。”
平常沒見他這么有孝心,這會兒倒是勤快了。
“我是有正事的,你不許纏我?!泵弦莞鑴e開臉,叫他的吻落空。
皇帝親昵的動作落了空,窩在她頸窩處咬人,兇道:“說句好聽的來,不好聽不放你去?!?p> “好哥哥?!泵弦莞柘騺砟芮苌欤懞玫夭淞瞬渌暮斫Y,幾乎沒有片刻的猶豫停頓,當即開口:“九哥,好哥哥,我的允和,宋允和?!?p> 皇帝頗為滿意,心滿意足地放松身體睡覺,人卻沒挪動,山一樣高大的人就這么壓在她身上,這要叫她怎么起身。
孟逸歌:“我都說了好話,你還不起來?你耍無賴!”
皇帝悶在她肩窩里,笑:“說了好話又如何?”
“我又沒答應放你去,算什么耍無賴?”
耍無賴又如何,他無所謂。
孟逸歌被他氣笑了,不想耽誤時辰,半哄半勸好一會兒才從他懷里脫身出來。
她翻身為主,趴在他胸膛上,扮做夜叉一樣兇巴巴的讓他躺好,不聽話就咬一口,磨磨蹭蹭又好一會兒才得以起身。
孟逸歌的手伸出簾帳外,身子探出去半邊。
景蘭領著晚晴如畫端著洗漱用物,已經(jīng)守在四扇屏外。
皇帝沒再攔著他,右手長臂環(huán)在孟逸歌腰上揉了揉,大手幾次想掐,想到她嬌氣,說不定一會兒要生氣,只得算了。
不知怎么的,孟逸歌心頭一軟,返身退回帳中,傾身而下在他鼻尖兒上蹭了蹭,磨得他心猿意馬正要鎖拿禍首,她又從中脫身出來,起床更衣。
等著吧,今晚沒完。
宮人端著幾身衣裳,她挑了身素凈的。
景蘭凈了手,近前來為她梳頭。孟逸歌對著鏡子左右偏頭,端詳片刻后,說梳個簡單的同心髻就好,景蘭道是。
離塌時就磨蹭好一會兒,更衣梳洗又耗費半個多時辰,匆匆吃了早點,她就往壽康宮去了。
一直到臨出門,她也沒聽到皇帝說點什么,忽然有些不適應,扭頭往內室寢榻看了一眼。
十分安靜,簾帳的褶皺都沒有絲毫變動,他是真睡著了?
孟逸歌沒再耽誤,乘著頂四面擋風厚壓的軟轎子出門了。
待走出去一大段,孟逸歌挽起窗簾的一角,吹著冷風去去睡意,思緒也更清明。
景蘭就跟在一旁,見她掀起簾子,忙勸:“風大,主子蓋著窗吧。”
孟逸歌只將臉往布簾后躲了躲,還是沒放下簾子,問道:“他這幾年,初一十五都不去給太后請安嗎?”
這可不像他。
照皇帝的品性,事事無論大小,做得無錯可挑,自己才有理可行。
即便是與太后不和睦,表面上的功夫也不能落下,該做的事都做了,挑不出錯,外臣才不敢以孝諫上。
“去過幾次?!本疤m答道,壓低身子在窗前擋風,道:“早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無論是否有朝會,陛下都會向太后請安,只是不進殿,在殿外行過禮就走?!?p> “殿外行禮?”見一面都不肯。
孟逸歌蹙著眉,遠山罩霧生出兩分慈悲相,又道:“太后如何應對?”
她生得實在美,便是景蘭這樣日夜服侍,時時相見的人也看不厭,風一吹,她眼睫顫動鼻尖兒紅紅,半邊臉躲在簾子后面的模樣讓人想到那句“猶抱琵琶半遮面”含羞嬌怯的美麗(比喻遮遮掩掩未知全貌,但不想深意,原文字面意思也可以是羞澀的美)
景蘭看得入神,回話略遲鈍,伸手將簾子蓋下來舍不得她受凍:“主子別吹風了,隔著簾子說話吧。”
道:“起先,太后留陛下同進早膳,陛下吃的不多,三兩回后,太后體諒陛下政務繁忙,憂心國事,也就不留人了?!?p> 說得好聽,不過是心結未解,母子坐到一張桌上吃飯也是冷淡。
孟逸歌聽著想搖頭,又掀開簾子,見景蘭笑吟吟的,問:“你笑什么?”
景蘭一愣,好像是方才發(fā)覺自己在笑,即刻收斂,連忙胡說八道:“主子才出暖閣就這樣掛心陛下,陛下知道了一定…”
“行了行了。”孟逸歌打斷了她的話,講:“不用編瞎話了。”
簾子一掛,景蘭又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