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簇蓋下門前厚厚的擋風(fēng)簾后便走,大步流星出了壽安宮往宮外去。今夜雪重?zé)o月,宮里四處的紅紙燈籠暖影綽約映照紅墻雪階,他步子走得既穩(wěn)又快使得斗篷之下的青衣墨袍翩翩流轉(zhuǎn),孟逸歌披著棕褐大氅站在廊下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太簇轉(zhuǎn)過宮巷看不見了。
“主子,外頭冷不要久待了?!本疤m扶在她右臂身側(cè),燭火燈影映在臉上格外溫柔。
“走走吧?!焙镁枚紱]有走走了,難得雪夜又是除夕,不該白費雪景一場,孟逸歌道:“去昭和殿?!?p> 景蘭道:“那命人備轎攆吧,這么大的雪,走過去主子會受寒的?!?p> 孟逸歌沒有應(yīng)下,腳步動身沿著紅廊青欄走,不說便是不愿。
孟逸歌走得很慢,目光沿著長廊繞著舊壁穿過殿堂落在高墻黃瓦之上,有些悵然若失的傷感。景蘭跟在一旁看得分明,扶著她的手騰出左臂環(huán)住孟逸歌的腰身將大氅裹得緊一些,圍住了溫暖屏住風(fēng)雪;景蘭不知她惆悵的原由,只想好生伴其左右,予幾分安慰。
“主子有心事?!本疤m道,話說出口時又有些后悔,擔(dān)心勾起她心里的傷心事。
說與不說,煎熬的都是她的心神。
周圍很安靜,孟逸歌聽著自己的心跳三聲一步,跟在身后的晚晴如畫腳步聲也輕,除了引路燈里的燭火碎裂與踏雪沉冰有些零碎的聲響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阿律看著比小時候,還要深沉些?!泵弦莞璧吐曊f道,談吐間的熱氣在雪季里好似云霧般裊繞,一忽兒就沒了。
“少將軍從小就是個不多話的性子?!本疤m手臂力氣緊了緊,不想她又將如今種種攬于一己之身,道:“這么多年戍邊領(lǐng)兵要壓制一眾兵將,難免更罕言寡語,主子不必憂心?!?p> “他小的時候不受看重,吃了許多冷眼,那時年紀(jì)小只是有些不愛說話而已?!泵弦莞韪袊@著當(dāng)年光景,心疼太簇爹娘遠(yuǎn)親,獨自一人唯有依靠于她,可惜事情難預(yù)料。她道:“如今看著,太過深沉。”
“如今也好,少將軍年少成名一身功績,尋常人家的兒郎多是比不上的?!本疤m道。
“若當(dāng)年沒有那些事,他留在宮里長大定能順心如意,考個功名娶妻成家,倒不至于沙場搏命?!?p> “少將軍出身將門,骨子里就是不服輸?shù)臍庑裕2粶?zhǔn)還是會走簪纓之路?!本疤m也算是看著太簇長大的姑姑,雖說當(dāng)年送出宮將養(yǎng)也無以顧及,但說起護國侯府血脈總是多有欣賞。
“他要是自己想也隨他,只怕是當(dāng)年無可奈何,沒得選?!泵弦莞杌叵胫@兩次見到太簇的場景,他生得好看但面容清冷疏離,外人看著不好親近,眉眼之間滿是多年征戰(zhàn)不怒自威的肅殺之氣。雖說每次同著孟逸歌說兩句話都是乖巧的但太過平靜,即便心里波濤洶涌也不見他袒露半分。回想尾牙宴時,他便是那樣面容冷峻地直直落下兩行淚來。
不說話與有話不說兩者大不相同,這樣不好,心思深沉易損耗心神,不是長久之相。
孟逸歌想起讓太簇帶食盒出宮時,他那副黯然不語的模樣,無奈道:“你沒見他今晚那模樣,幾句話里同著孟琛比,心結(jié)頗深?!?p> 景蘭垂眸一笑,緩聲道:“年幼時,母親總說長姐需得多讓著弟弟,有什么好的都先想著景安,我總埋怨母親偏心,嘴上不說但心里的委屈多年未清?!?p> “嘁,你倒是眼明心亮。”孟逸歌瞧了她一眼,終于些笑意,后又感嘆著:“可你和景安畢竟是親姐弟,這兩個孩子各有心思,我擔(dān)心…”
太簇心思重,孟琛也不見得如在隴蘇般自在,兩人如今都從軍任將,只擔(dān)心將來不要出什么亂子才好。
“主子心疼少將軍,想必他是明白的?!本疤m道:“從前主子不在,如今回來了,當(dāng)年的無可奈何之于如今都能慢慢補過?!?p> “哪是那么容易的,心病也得心藥醫(yī)?!泵弦莞钀魅粐@息道:“他從小話少,這么些年也不知一個人怎么過的?!?p> “當(dāng)年曾在福嬤嬤處聽聞過些?!本疤m扶著她穿廊下階,邊回憶著:“少將軍身份從秘,祁帥不敢張揚才送到鄉(xiāng)下莊子里養(yǎng)著,剛送去時不吃不喝也不吵鬧,一個人窩在房里咬著被褥哭,后來病倒了?!?p> “彼時祁夫人養(yǎng)育大姑娘事多走不開,祁帥又出征在即實在是無暇顧及。只好暗中請老太太多費心,讓老太太得空時避開閑人去莊子里看看,好照顧一二?!?p> “到第三年,少將軍十一歲時,正趕上祁帥回京述職的時候。他求祁帥帶他出征,不求別的只要隨軍當(dāng)個童子兵做做雜事也好?!?p> “祁帥念著他年紀(jì)小,不肯答應(yīng)。少將軍卻是個倔脾氣,悶不吭聲地在祁帥寢屋門前跪了一夜?!?p> “后來老太太看著不忍心,同著祁帥商量了一番,少將軍這才得以如愿從軍。”
“竟是這樣…”孟逸歌每聽一句便多皺緊眉心一分,胸腔中一陣一陣泛著酸氣,可她又能做些什么,過去再也回不去。
“主子,人各有命。”景蘭環(huán)著她,見她氣息微顫,胸間起伏不定,紅了眼眶:“其實最該心疼的是您自己?!?p> 當(dāng)年舊事各有對錯難以分明,可除去衛(wèi)胥謀反被株,其余的人人都有了好結(jié)局,即便有些人過得艱難可總歸如今看著是圓滿的。唯獨衛(wèi)姁,從頭至尾沒有做錯一件事,落得懷胎服毒的結(jié)局,一尸兩命了結(jié)十七歲的性命,再無回首可能,
孟逸歌,這一生也只能是孟逸歌。
風(fēng)雪重,孟逸歌鼻尖微紅,垂眸低頭吸了吸鼻子,濃聲道:“過往以過,人總要往前看?!?p> “是,來日方長?!本疤m道:“主子又何必總是記掛過往,少將軍也不曾怨怪過您。”
“你倒是能說會道,我險些被你繞進(jìn)去。”孟逸歌嗤笑,忽而想起一事,道:“正月初三…命婦是不是得進(jìn)宮叩拜鳳儀?”
“是,每年初三,皇室內(nèi)眷及誥命都得進(jìn)宮叩拜。”景蘭又補了一句:“宮里沒有皇后,按章程只需向太后叩拜?!?p> “你記著點,提前去請?zhí)笥诔跞?,留著祁家命婦多說幾句?!泵弦莞璧?。
景蘭道:“祁帥之妻當(dāng)年生二姑娘時難產(chǎn)險些不測,后來身子一直不好,二姑娘五六歲時祁夫人就走了,算一算也有十年了…進(jìn)宮來的是祁家老太太?!?p> 難怪府里內(nèi)外都是祁老太太主事,難為老人家一把年紀(jì)還這樣辛苦,雖說是可敬但難免勞神。
孟逸歌點點頭,沒在多問,若有所思興許是有盤算了。
主仆一行人走到昭和殿前前后后也差不多半個多時候,她足底發(fā)寒發(fā)麻感覺不出鞋襪是否濕了,只是太久沒有走這么遠(yuǎn),小腿酸軟,有些沒力氣。
昭和殿下石梯百階,她走不上去了。
景安從殿上疾步走下,身后跟著那小徒弟炤臺儉,急急忙忙地:“主子,您怎么走來了!”
孟逸歌半身力氣都倚靠在景蘭身上,正停步不前欣賞這貝闕珠宮歇口氣,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來的?!?p> 景安走下階梯欠身行禮,半弓上身使得矮孟逸歌半個頭,道:“禁軍沈節(jié)今晚當(dāng)班,方才遠(yuǎn)遠(yuǎn)見您來了就進(jìn)殿稟了。”
難怪。
禁軍擔(dān)著護駕重責(zé),輕易不離崗,今日除夕后宮人來人往,見駕自有內(nèi)侍太監(jiān)往來通稟,何至于禁軍大材小用。孟逸歌這還沒讓宮人去稟,景安就提前知道下來迎人,必然是有好眼色的提前去稟告。
“主子,陛下不知道您是走來的…您這”景安面露難色,似乎能想到皇帝見了她后訓(xùn)斥一干人等的場面。
“你不用將我走來的事告訴他。”孟逸歌真是累了,說話也沒什么力氣,只是揮揮手讓景安回內(nèi)殿伺候去,道:“我不進(jìn)去了,你就說我累了回暖閣歇著?!?p> “主子,奴才們可以…”
還想把她抬上去不成。
“不必。”孟逸歌打斷景安后話,實在是累:“我確實累了,進(jìn)去了也沒勁。”
“你且放心回去伺候,我這會兒也沒力氣走回去,傳轎攆?!?p> 景安微蹙眼眉,眼神一轉(zhuǎn),道:“是!”
隨后又領(lǐng)著炤臺儉轉(zhuǎn)身上階,一路小跑回昭和殿。
皇帝在這,鑾駕時時待命,但畢竟是天子車駕總不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孟逸歌就乘走了。原以為景安是讓人速速去傳轎攆來,孟逸歌歇口氣的功夫便聽身后白玉石階上傳來衣打步聲,又急又重。
皇帝來了。
“你是瘋了不成?!被实墼捯魟偮?,孟逸歌便身子子歪被他打橫抱起。
動作太急,孟逸歌腦袋晃得有些暈,還沒開口接他的話,又見他目光一掃眾人最后落在景安身上,斥聲:“今夜同行一眾,下去領(lǐng)罰!”
“你監(jiān)刑?!?p> “是!”景安急急應(yīng)下,半句求情的話也不敢多說。
景蘭倒是神色如常,好似早有所料一般,同著身后晚晴如畫等六人,緊接著話尾,跪地叩首異口同聲:“奴婢知罪?!?p> 孟逸歌摟著皇帝肩頸,險些噎住一口氣上不來,道:“你…你這…”
孟逸歌閉上眼晃了晃腦袋,回神時,皇帝已抱著她坐上鑾駕,正傾身探裙查看她的鞋襪。
“我只是走走,你做什么罰她們?!泵弦莞璧?。
皇帝身子不動,抬眼罵了句:“放的什么屁?!?p> “你…你說的什么話。”孟逸歌扶額,任由他查看鞋襪。
鞋濕了大半長襪沒濕,只是雙足冷得像冰,皇帝給她穿好襪子,掌心握著捧到懷里裹進(jìn)衣袍中,她縮成一團時活像抱著個小娃娃一般。
這樣弱小。
“好端端地折騰什么?”他聲音沉沉,發(fā)起怒來沒有表情,眼神定定瞧著便叫人害怕。
孟逸歌心底發(fā)虛,望著他發(fā)愣,從未見他在面前這幅神色。無需揚眉瞬目疾聲厲色,只這樣橫眉冷目,眸光定定,薄唇一揉問一句便叫人心生懼意。
“說話。”皇帝右掌一握,掐住了孟逸歌的下巴半張臉。
此情此景本不該多想其他。不知怎么,孟逸歌腦子里忽而閃過許多不相干的人:哭悔哀嚎的奴才,恐慌萬狀的朝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王親,跌回椅座的太后…
定邦安民,攏業(yè)賦商,震懾南疆北境使敵軍談聲色變、不寒而栗的少年皇帝。
“想見你?!泵弦莞栎p聲道。
不知怎么,本是件小事,孟逸歌心里生出許多感觸:自己尚且如此,何況之于旁人對天子的畏懼。
“想見我?滿宮的奴才你一個看不見?非要走著來見我?”
他聲音不高,孟逸歌也能將話里的怒意聽得分明。
“你怎么不學(xué)人家除夕祈愿,從太后宮里三跪九叩一路磕過來才好?”
孟逸歌這才發(fā)覺好似忘了今日同他鬧脾氣,躲在太后宮里大半日不見他的事。
“說話!”
孟逸歌眼眶發(fā)酸,盈盈淚水不肯落下。
“這會兒哭算怎么回事?”皇帝松了她的下巴,手掌順下橫移隨而扣在她后頸上,問:“怕了還是委屈了?”
他說完這句,孟逸歌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殺了好多人?!泵弦莞韬龆鴨柫司?,一出口便止不住哽咽,肩頭微顫。
自己也不知為何,許多問題都是在細(xì)水歲月中忽然有答案,一瞬間了然。
皇帝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時先錯開了眼神,目光落在她肩上。
自己是不是嚇到她了…
他眼底情緒散亂不過片刻無措,再抬眼時,皇帝對上孟逸歌的目光,點頭。
“是,如何?!?p> “怕我殺了你?”這一句,他竟有些顫。
孟逸歌搖頭,百感交集不知何以言表,萬千話語不知從何說起。于是伸手環(huán)上他肩頸,上半身緊緊貼在一塊,趴在他肩上不住地流眼淚。
穩(wěn)著聲音不讓自己有哭腔,只是鼻子酸酸地難受。
“對不起?!?p> “我應(yīng)該早點想辦法回京。”
“我應(yīng)該早點回到你身邊。”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熬了十七年?!?p> 從她開口的第一句對不起,皇帝雙臂便環(huán)住了她,擁得緊緊像要將她揉進(jìn)身體里,一句一句。
“不許生我氣?!?p> “不許不理我?!?p> 孟逸歌用力地點頭,認(rèn)真回應(yīng)他:“好,哪都不去,只陪著你?!?p> 這一夜落榻不曾好眠,孟逸歌接連噩夢,于睡夢中攥緊了被褥一角,一身冷汗不住地顫抖。
夢里城墻百姓,夢里沙場點兵,夢里金鼓連天刀光劍影。
南淮說書先生口中的王軍百戰(zhàn),捷報頻頻,流于市井的文書筆錄,鮮血淋漓,通通有了畫景。這一幕一幕都是尸橫遍地,白骨露野,破空而來刺入他胸前那一箭險些要了性命。
“允和!”孟逸歌低聲驚醒,皇帝抱著她入眠深深。
她身上冷汗涔涔,抬眼望窗,灰蒙青色尚未破曉。她頭疼腦熱難受得很,昏昏漲漲又熟睡過去,落進(jìn)下一個夢里。
夢里的一切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