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簇進宮前檢查了孟琛送來的年禮,一個食盒與一個素麻包裹,無非是隴蘇一些能存放住的特色粿子與孟逸歌從小用慣了的一些安眠香塔,還有孟家父親的一封信。不過是些家常用物,他沒有多心,拎著東西進宮放在提衛(wèi)處后先去當值,等到午后換了巡差才送去暖閣。
皇帝陪著孟逸歌吃過午飯,孟逸歌不想午睡央著要去外頭玩雪。隴蘇無雪,她有十幾年沒有碰過雪了,今天沒下雪又是正午時分也不冷,有什么可不能答應(yīng)的。
“我想去堆雪球?!泵弦莞杩粗实?,有些期盼地說道。
皇帝擁著她,手里握著本書,淡淡道:“嗯,想著吧?!?p> 孟逸歌又盯著他一會兒,看著看著就顧著看他眼睫細長隨著書頁翻動輕閃,他的鼻翼不算高挺但生得精致柔和,面頰也飽滿立體,低頭看書時不自覺輕讀幾行字,薄唇微動時淺粉動人,輪廓清俊,若不是皇帝也像個風流爾雅的讀書人。
皇帝不曾抬頭,但感覺到她的目光不移,嘴角微翹隱約有一抹笑意。
晚晴從外頭來報,說是太簇來了。
皇帝沒有動作照舊看著書,孟逸歌理了理衣袍前襟坐直了些,雖說也沒什么好整理的,但畢竟是小輩孩子來了,她內(nèi)心總是覺得該端正著點,不好給孩子留個玩鬧般的印象。
太簇走進來先磕頭行禮向皇帝請安,待孟逸歌讓他起來后就規(guī)矩站起來,垂首低眸。
晚晴出去傳話召入時就接了太簇帶來的物品,這會兒放在孟逸歌身前的桌上。孟逸歌看了眼包裹知道不是京城的食盒花樣,有些眼熟:“這是什么?”
太簇道:“孟家族親派人送進京來的年禮?!?p> 話說的也對,不過只說了一半。
“是年禮。”孟逸歌恍然大悟,這是包裹是隴蘇南淮獨有的花紋,喃了一句:“是我疏忽了…”
進宮后幾番波折,心緒難平又是幾次受傷再又纏綿病榻,她也忘了傳消息去隴蘇。
那些年在隴蘇她不出小院,同那些親戚沒有往來,戲班子進出的人都知道她身體不好見風就是病全也不敢打擾,見過她的除了乳娘和孟琛也就剩下孟家父親了。
太簇聽清了她細細的話,說了句:“孟琛寫了書信報平安也寄過年禮?!?p> “那就好?!泵弦莞椟c點頭,她覺得自己是不孝的。只是對于隴蘇實在是感激多過親情,年年月月里多是纏綿病榻,躲避閑人攪擾,避開姻親往來,守著四方小院想的都是皇帝佳麗三千,百子千孫的好日子與自己十幾年放不下的執(zhí)念。
皇帝目光從書上移到她身上,左手握書右手覆在她背上有些安撫的意思。
孟逸歌微揚下巴,景蘭即刻領(lǐng)會上前去開了食盒,拆了包裹,將里頭的物品盡數(shù)展開來。食盒里放著的是隴蘇年節(jié)祭祀時常做的幾種粿子,咸口甜口都有,印著團花紋、龜紋、銅錢紋各式各樣。這些粿子都是祭祀后回鍋重蒸著吃的,冬日放著不怕風干,可以存放個把月。
“是些沒見過的粿子呢?!本疤m拿出來看了看,道:“風干雪凍得都硬了皮,主子要是想吃,奴婢讓人去蒸?!?p> 孟逸歌眉心微動,不是嫌棄只是有些不解。從景蘭手里拿過來,果真是粿硬如石,手指頭按也按不動。這些粿食孟逸歌是不常吃的,自己是早產(chǎn)出生,八歲前都沒清醒過幾回三餐入口都是苦藥米湯,肉都吃得少,更不說這些吃了不容易消食的粿子。
“那…那一會兒讓人蒸了給我做點心吧?!泵弦莞鑼⑹掷锏募@子又遞給了景蘭,說不上喜不喜歡吃,沒吃過這么些粿子,嘗嘗也不錯都是家親的心意。
景蘭道了聲“是”,手里的動作遲緩。只是看主子的神情平淡沒有過多歡喜,不像是喜歡吃粿子的意思。難道在隴蘇十幾年,孟家人還不知道主子喜歡吃什么嗎?
孟逸歌在隴蘇十幾年,只吃過一兩次,不解在于不清楚孟家父親怎么會送這些。這些粿子大都是用糯米糖粉做出來的,她常年吃藥有許多忌諱,肉食都吃的少更不說這些不好消食的糯米粿子,孟家父親都是知道的。
景蘭又從包裹中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盒,打開了蓋子送到孟逸歌眼前,道:“還有一封信和香塔。”原以為主子會要人讀信,畢竟香塔隨處可見不是什么稀奇的。
孟逸歌從前睡覺會點一些安神香,通常會做兩盒子,一盒是安眠燃燒另一盒則是加了夏蟬棏汁液的香塔,聞著沒有差別,她自知用處也瞞著別人不曾透露半個字。
景蘭捧著盒子,盒子上放著書信,孟逸歌伸出拇指與食指從書信內(nèi)側(cè)縫里拿了一顆錐形香塔出來,在皇帝眼前晃了晃。
皇帝本就是看著她的,見她動作意有所指,揚著笑臉頗為得意地說:“你看…”
皇帝眼睛微瞇,好像猜出是什么,果然下一刻就聽她張口清晰地講:“夏、蟬、棏?!?p> 嗖!
啪!
皇帝動作太快,幾乎沒有猶豫,在孟逸歌嘴里說出“蟬”字時就從她手里奪過那枚香塔扔了出去,反應(yīng)極快地將抬手衣袖高高一揮,近側(cè)的景蘭手中捧著那裝滿香塔的黑漆木盒重重摔了出去,盒蓋半扣,有一些香塔撒落在地上。
太簇詫異十分,人倒是穩(wěn)得住沒什么大動作,但瞬時收緊了上眼瞼,瞳孔都大了些。
“沉塘。”皇帝的嗓音濃重,不兇但嚇人得很。再將孟逸歌圈在懷里,握緊了她拿過香塔的手,吩咐道:“凈手?!?p> 宮侍收拾干凈地上的香塔盒,再起身拿起桌上的另一盒香塔,合并包裹住一同拿出去銷毀。晚晴端著溫水,如畫捧著帕子與凈手后涂抹的手膏,景蘭浸濕帕子遞給了皇帝。
孟逸歌沒聽見他再說話,只是坐在他懷里于這勃然變色而陰沉下來的壓迫感實在太過清晰,看他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的手,道:“沒事的~”
孟逸歌拖長了尾音,有些撒嬌的意思,又解釋:“不點燃就不會有事?!?p> 夏蟬棏的枝干濕潮,樹液常從花芯果子中間滴下,她是碰也不能碰的。這是做成了香塔融進香料里就不打緊,只要不燃燒不會有事的。
太簇聽得分明,心里大概有了猜測。
皇帝不說話,將她的手來回擦了好幾遍,再給她涂上手膏,這一通下來耗了好一會兒。等到身前的宮侍收拾好都退下,孟逸歌看見太簇還站在那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當著孩子的面,他們兩個老的真是半點沒有避諱,幸虧他眼觀鼻鼻觀心靜守一處不說話,不然實在是無顏。
皇帝將她手攏在掌心,頭也不抬,緩緩道:“往后宮外的東西,禁令?!?p> 這顯然是不是對孟逸歌講的。
“等等。”孟逸歌反握住皇帝的手,敢在太簇領(lǐng)命之前,低聲道:“只是香塔而已,也是親長的心意,你就…”
“就什么?”皇帝打斷她的話,面上無半分笑意,掌心握著孟逸歌的手暗自緊了緊,道:“你再說一句,沉塘的可不止是香塔?!?p> 她在隴蘇長大,十七年間就沒有一個人發(fā)覺香塔不對之處,就沒有一個人發(fā)覺她病得蹊蹺,就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攔她傷病。她分明瘦弱不堪,常年纏綿病榻,即便如此依然能不動聲色地瞞過所有人:夏蟬棏。她到底過得好不好,皇帝不想問,只是自己這樣護著她,便容不下旁人的半點不好。
孟逸歌氣息一窒,不再說話了。
太簇想起正月初一時,圣旨有命秘查隴蘇舊事,太醫(yī)院院正魏大人與自己細說了食毒病癥…心下大約明白。呼吸有些亂,起手疊掌跪了下去:“臣大意疏忽,請陛下責罰?!?p> 孟逸歌皺了皺眉,這孩子平日看著聰明,怎么這會兒這么不上道。
“罰倒不必?!被实劭戳怂谎郏?“元宵后你要隨軍接防漠北,沒幾天了。今日去提衛(wèi)處卸了宮牌繳了差,回祁家歇幾天。”
“陛下!”太簇提高了聲音,胸膛起伏不定,咬緊后牙卻也說不出什么。
這倒也不算什么懲罰,原本也是臨時任命他的。太簇戍邊多年,難得回京的日子還領(lǐng)了宮禁差事,孟逸歌聽著倒覺得卸了他的差挺好的,正色道:“你是該回去歇著,難得回京一趟也該好好陪陪你祖母,聽話?!?p> 皇帝起身抓過一旁的豹氅裹住孟逸歌,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來往外走,經(jīng)過太簇身旁時落下一句:“下去吧?!?p> 一出門這風里帶雪的滋味就刮得她臉皮刺疼,直往皇帝的懷里躲,縮在豹氅里貼著他胸膛,聲音有些悶:“這是要去哪兒?。俊?p> 忽一下就把人給抱起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皇帝把她抱到廊下,坐在自己的腿上,輕笑:“不是要玩雪嗎?”
孟逸歌一愣,從他懷里冒出頭來笑得歡喜。
起先是想玩雪球的,但也不是非去不可,怎么說也這個年紀了玩不玩都差不多。剛才看他不松口也就算了,這會兒怎么又同意了,孟逸歌盯著他眼睛笑,笑得他都不自在了。
咬著耳朵講:“也不知道多求求我。”
孟逸歌伸手抓了一把雪往他頭上扔,撒下來時兩人頭發(fā)都白了星點:“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