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了看懷中的女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便忍著身上的疼痛,趕忙換了衣物。
將女兒放在干草堆上,又重新升起了火,看著道長立在門外的背影,如同一尊石柱。心下寬慰了些,便緩步走過去,輕聲招呼道長進來。
幾人干草堆上和衣而坐,女子先謝了道長:“小女子在此謝過道長救命之恩,來日若有機會必報答!”
“不妨事。救你們也是救我自己。”道長嘆息。
氣氛凝滯,沉默片刻。
道長先開口說話,“如今顧氏天下大亂,唯有上官曄將軍統(tǒng)轄的江南地帶最為繁榮安定,再者,這里距離江南也近,夫人不如起身前往江南謀一生計?!?p> 除了點頭,女子已經(jīng)說不出其他話語。
謝過道長,女子帶著綰綰趕路。
半個月的腳程,沿路遇上了送鏢的一支隊伍,鏢頭心善,看一女子帶一孩子趕路,便載了她們一程。
江南人家大多淳樸善良,女子在一花坊賣花,因為她還會彈個曲,來賞臉買花的客人倒也不少。
母女倆吃穿不愁,小日子過的倒也算美滿。
轉(zhuǎn)眼間一年過去了,到了綰綰十三歲生日。
女人為綰綰做了身衣裳,綰綰自是高興。
女人又從錢盒里拿出幾兩銀子讓她去街上看看有沒有想買的。
“謝謝娘親!”綰綰高興地小臉紅撲撲的,在女人臉上親了一口。
“好像下雨了?!迸丝戳丝创巴?,有幾粒雨滴,到門前將油紙傘遞給綰綰,“早去早回!”
“嗯嗯?!本U綰歡快地接過傘,一蹦一跳地跑出家門。
江南小鎮(zhèn),煙雨朦朧,四月正是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冬季未有雪的江南,在春季看到了難得的盛景。隔過薄薄的白霧,橋?qū)Π缎踊ㄕ龐赡邸?p> 轉(zhuǎn)過街角,濃郁的杏花味撲鼻而來,綰綰輕車熟路地來到釀杏花酒的百年店鋪,“陳嬸兒,要一壺杏酒?!?p> “好?!标悑饍盒ζ饋?,臉上的皺紋堆成了一朵菊花,“綰綰家里有什么喜事兒嗎?”
“今日我生辰。”綰綰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唇角不自覺揚起笑意。
“生辰快樂!這是嬸嬸的一點心意,收下吧。”陳嬸兒在酒壺上系了個小包,遞過酒壺。
“謝謝嬸嬸?!本U綰接過杏酒,眼睛笑成了月牙。
“小心點!”陳嬸兒再次叮囑。
“嗯嗯!”
綰綰歡快地應道,跑向前面的糕點店。
“要一兩紅豆糕!”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綰綰詫異回頭,雨中站著一個撐著青色油紙傘的白衣少年。
隔著雨簾,或許是傘遮住了少年唇角的一抹微笑。
“哎呀,這只剩一兩了,你倆這……”李大叔為難道。
“今日是你生辰,我便不與你爭了?!?p> 綰綰歪著頭,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只能勉強看清他一個輪廓,一手撐傘,一手揮著一把扇子,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味道。
綰綰還想問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少年不等她開口,便溫和地笑了笑:“綰綰生辰快樂,待會兒見!”
他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消失在街角。
綰綰抿著唇,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兩個淺淺的梨渦暗示了她內(nèi)心的歡喜,這個小哥哥真好。
穿過淅淅瀝瀝的煙雨,抵達家門口。
琴聲悅耳,宛如檐下玉石落地的清脆聲,與雨落石聲相伴,韻味不絕。
綰綰知曉,母親彈琴,應當是有客人來了。
綰綰從側(cè)門進去,繞到屏風后面,見母親畫了精致的妝容,彈了一首陌生的曲子,母親對面坐著一華服男子,他緊閉雙眸,似有淚落。
綰綰從未見過母親如此美好動情的模樣,一時間看得有些呆了。
……
那晚,娘親把她抱在懷里,怔怔地看著她,“綰綰想不想有個完整的家?”
綰綰看著娘親,小心翼翼地問道:“完整的家?”
娘親抿唇,唇角帶著一抹微笑,目光飄向遠方,“像隔壁的二丫一樣,有爹爹,有娘親,有哥哥?!?p> 娘親說著那,綰綰心里想的卻是,難道是下午娘親彈琴的那個客人嗎?
想起母親那時美好的模樣,綰綰點了點頭,“娘親,好?!?p> ……
第三日,綰綰的母親以盛大的婚禮出嫁,嫁于閑云山莊的莊主顧閑云。
綰綰被丫鬟引入山莊,她在丫鬟身后左右探頭,好奇地向四處張望。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輕笑。
綰綰回頭,是那個白衣少年,“你是那個給我說生辰快樂,讓我紅豆糕的人是不是!”
少年走近了,點了點頭。
綰綰終于看清了他的臉,干干凈凈,劍眉星目,眼神溫和,唇角攜帶者淡淡的笑意。
“我是顧長安,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鄙倌旮┫律頎孔∷氖郑拔揖驼f,我們會再見面的。”
長安一揮手,“你下去吧,我?guī)奶庌D(zhuǎn)轉(zhuǎn)。”
長安帶她去了前廳,婚宴正是在此舉行的,客人推杯換盞,個個喜氣洋洋,祝福一對新人。
正趕上吉時,長安帶她見證了父母親的拜堂。
綰綰不是很懂,看向長安,長安臉上沒有喜色,只有淡淡的憂傷,唇角的笑意早已無影無蹤。
“哥哥你不開心嗎?”綰綰另一只手拽了拽長安的衣袖。
長安低頭看著她,默默嘆了口氣,揉了揉她額前細碎的劉海,“綰綰,若你能看見一個男子這一生不止一場這樣的婚宴,你是不會像這宴會的人一樣笑的?!?p> 長安苦笑一聲,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綰綰困惑地點點頭,雖然不懂哥哥的意思,但應該不是什么好事吧,可是看見母親笑了呀。
“別想了,綰綰長大就懂了?!遍L安溫柔一笑。
……
和哥哥在一起那段日子大約是蘇心綰最快樂的日子。
哥哥教她寫字,讀詩,吹笛,彈琴,下棋,作畫。
有次父親帶母親去參加某個晚宴,讓長安看好綰綰。
長安卻在他們一出門,便帶綰綰出了門。
去了鎮(zhèn)上吃餛飩,綰綰對到嘴的餛飩很不滿意,“他們做的沒有喬寧姐姐做的好吃。”
長安無奈,“行吧,下次帶你吃好的?!?p> “嘿嘿?!本U綰傻笑,“沒喬寧姐姐做的好吃,但是也好吃!”
夏夜繁星璀璨,回家的路被點點螢火照亮。
“好看吧!”長安一伸手,捉住一只小小的螢火蟲。
他蹲下身,比綰綰低了一個頭,平日里都是綰綰仰頭看他,今日他仰頭看綰綰。
綰綰小心翼翼接過螢火蟲,再看向哥哥,哥哥整個人沒于黑夜之中,唯有一雙眼睛被螢火照亮,里面有星辰,有綰綰。
綰綰一把撲向長安,“哥哥,要抱抱?!?p> 長安哭笑不得,一把抱住綰綰。
綰綰身軀瘦小,抱住都會覺得咯骨頭,長安有些心疼,不知道這孩子前些年都經(jīng)歷樂什么,才會這么瘦。
“綰綰以后要多吃些,白白胖胖的才好看?!?p> “因為從前家里很窮,綰綰不敢多吃,這一頓吃多了,下一頓就沒了?!本U綰想到從前餓肚子的日子有些委屈。
“以后不會了,還有哥哥養(yǎng)你呢?!遍L安收了收胳膊緊緊抱住她。
……
狂北冀來訪時,長安正和綰綰下棋。
綰綰自是下不過長安,可長安有意讓她,下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未分出輸贏。
綰綰進退維谷之際,一男子突然拿起她的棋子,落下。
男子大笑,“哎喲,余溫你這棋技不行了,居然跟一個小姑娘下的難分難舍!”
長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綰綰納悶:“你喊他什么?”
綰綰不解地看了看哥哥,看了看那男子。
心頭一動,這男子長的真是好看,皮膚白皙,眉目清秀比女子不遑多讓。
“余溫!奧,不對,他在這叫顧長安。”男子攤了攤手,看向綰綰。
“!小妹妹好可愛!”狂北冀感覺綰綰長的像只兔子,聚精會神時眼睛圓圓的,神情卻又憨憨的,看向他處時東張西望,尤其像只兔子。
長安本來是坐著,瞬間半坐起,一把打掉他伸到半空的手,一邊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綰綰,坐這邊來!”
狂北冀不滿地嘁了一聲。
“喬寧,上茶,招呼客人!”長安瞥了狂北冀一眼。
女子低眉順目,恭恭敬敬地上茶。
綰綰一臉期待,“不知道喬寧姐姐又煮了什么新茶,好期待!”
“我也挺期待的!”狂北冀附和道。
“小心燙!”長安寵溺地看著綰綰,“慢點喝。”
狂北冀抬眼,喬寧陰郁的臉色映入眼底,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喬寧,我有點事跟長安說,你先下去吧!”
“是,公子。”喬寧溫順如故,退了下去。
狂北冀朝喬寧離去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你該不會看不出來吧?”
“什么?”綰綰不明所以。
“無事。”長安捏了捏綰綰的臉頰。
“我們沒有可能?!遍L安算是簡單明了地給了回復。
“這次結盟結束后,你們是不是就得回去了?”狂北冀道。
長安點頭。
“去哪?”綰綰不解,意識到哥哥似乎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長安歪著頭微笑解釋:“要出趟遠門,不過總會回來看綰綰的?!?p> 狂北冀嫌棄地看了長安一眼,“真膩歪!”
長安回懟了一個眼神,“沒有妹妹可以寵的人,當然體會不了!”
……
哥哥遵守了約定,每年綰綰生日時候都回來看她。
后來綰綰才知道,原來,所謂閑云山莊莊主顧閑云原來是譽王余珩,哥哥顧長安,是長子余溫。
可是那對她并不重要,在她眼里,始終是她的哥哥和父親。
去找哥哥和父親,本以為是重回一家人團聚的開始,她沒想到,原來是她苦難一生的開始。
身體被撕裂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哥哥那個純凈的笑意,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遇見哥哥她本以為世上的人會如哥哥一樣善良溫柔,原來竟是她忘了,她原本便是從人間最黑暗之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