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風(fēng)刮著旋兒，有紙片在路上轉(zhuǎn)，從腿邊經(jīng)過，像跑過去的“洋雞”。季節(jié)開始變化了——萬物重新再來呀。

　　小全拄著凳子回家，推開院門，看到放出來的雞在打架呢，他急忙呵斥：“嗨！停下！”一步步過去，“還得圈起你們。”彎腰摸那紅黃色的頭，他覺得自己像個大人，耐心講道理：“小紅，你長得高就欺負(fù)人吶？以后，可不許這樣?！蹦请u撥楞頭，躲開小全的手，低頭啄食。黑毛的雞愣著眼，啄旁邊的白毛的雞，白毛的是“洋雞”，一批里就剩下一只。小全用手扒拉開，“小黑，你怎么回事？”雞在籠子里形成的秩序，放出來就亂了。

　　“小白”急急吃了兩口食，上一旁去了。槽子那兒松快了，雞吃食就放慢了速度；食少了，剩不好吃的，就漫不經(jīng)心了，開始左顧右盼。小全拿起一根棍兒，一發(fā)現(xiàn)苗頭就撥開欲斗的雞。妹妹小不點(diǎn)兒幫著抓最不聽話的，抓不住，“小紅”的翅膀撲棱有力。季嬸做完飯出來，給雞又添了食，“小花”搶不上食，愣愣地去北邊兒瞅瞅，到南邊兒瞧瞧，上不了前兒。“槽子大了、換了新槽子也不行啊?！奔緥鸨』ǖ揭贿?，單給碗盛上食。小全坐凳子看著?？措u吃食，他發(fā)起呆，想起了二舅。二舅在外地，來這要坐兩天的火車呢。每次來都帶很多好東西，有好吃的，有畫本，有書，有文具。二舅給他們帶來了歡樂，也帶來自豪。老人說，你想的人，是對你好的人。

　　小全腿壞了，沒有告訴二舅，怕他擔(dān)心惦記?，F(xiàn)在全好了，希望他來呀。

　　二舅高大威武，又柔和似水，每次來短短幾日卻是侄子們不忘的記憶。二舅幾次“串門兒”，也許是他的重大行動，也許不算是；但從侄子們角度看，這是全部，美好的，不滅的。二舅來，小全都去借曉宇家的小酒盅，還有酒壺，那是一套的，給二舅用（而曉宇媽愿意借出去，不想讓曉宇爸喝酒）。好酒具不是為面子，是敬愛的人要用好的。盼望的人來了，孩子們是激動的，快樂的，日子像過節(jié)一樣。

　　老人說，人活著，得有盼頭兒。偶爾的變化，在人的成長中有或明或暗的影響。

　　期盼，讓生活改變，時間分布，劃成“格兒”，里面添有土、水、陽光。沒有等待，人生、心態(tài)就沒有枯榮。

　　弟弟小正在屋里收拾文具盒——那是二舅給買的，里面有小九九運(yùn)算口訣呀。把鉛筆格尺橡皮鉛芯倒在炕上鋪的一張紙上，倒出里面的灰屑。然后給文具盒墊上新紙，反復(fù)折疊，大小合適了，把那些東西又放進(jìn)去；上面也放上折疊的紙，這樣上學(xué)路上背著跑，里邊就不逛蕩響。妹妹小不點(diǎn)兒在旁邊看，想伸手，小正不讓，“上面大點(diǎn)沒事兒?！毙〔稽c(diǎn)兒長大了，不喜歡人這么叫，爸重給她起了一個名，叫小玉。小正合上文具盒，盒上有人兒，“臟！”小玉蹦高拽下晾繩上的毛巾，小正說：“那是擦臉的。”小玉說：“文具盒又不臟?！薄安慌K就別擦了?！毙∮褡f毛巾，小正說：“那是擦腳的。”小玉去廚房取兩塊抹布，有一塊洗臉盆里蘸了水，把文具盒擦濕了，再用干的抹布蹭，“臉干凈了吧？”小正說：“磨壞的地方，你擦也沒用?！毙∮裾f：“一點(diǎn)不仔細(xì)。我要有文具盒就不能?！睎|院兒的小成來了，說得獎得了一個，沒用呢，等我去取。小全說不用，你別給她。小成一會兒回來了，拿來了——倆家院子隔著一道墻，得從兩個門走，要不，更近更快。

　　西院兒的小志來了。小玉舉起文具盒，說：“好吧？”“你有鉛筆擰子嗎？”小志說，從兜里掏出一個圓的東西，那是跟爸爸回來后買的。為什么回來？爸說最后一次了，老家不再回了。為什么？老人不在了，就斷了念想。小志回來后，一趟房兒只上鄰居老季家，他和小正小玉說話不拘束。他不太出屋，偶爾去后院，去生疏的地方有些靦腆，而且，他有了南方“口音”，讓人笑話。筆插到圓孔里，一擰，刀縫出來一些木屑，屑兒是連著的。把筆抽出來，筆尖削好了，木兒光溜的，沒有一點(diǎn)刀痕。

　　小正說：“沒有刀削得好?！毙≈静[眼：“有這光溜？”“你的尖兒容易折。”小正拔鉛筆尖兒，小志喊：“干什么？”小正輕輕拿下筆鉛，給他看，“折了吧？”小志用手背抹眼睛，小正說：“自己就折了，斷在里邊?！苯o他又插里邊。小志拔下鉛筆頭，重?cái)Q。

　　“爸回來了！”聽到腳步聲，小玉站起來，到炕沿。季叔帶了一本紙，是舊的出庫單，不用了的，說：“你們演算用?！?p>　　小正給小志一小摞，兩人開始互相比著畫。中間畫山，山峰起伏；上面畫太陽，圓圈外“發(fā)光”，畫七八個短線；下面畫船，一條直線，上邊有一面帆，像一扇門，小志說應(yīng)該上邊大、底下窄，還得彎點(diǎn)，風(fēng)在吹。小正看了小志的，把帆用橡皮蹭了，重畫。船上畫個人——一個小句號是腦袋，一條直線是身子通到腿，一橫線代表胳膊，橫線交一斜線，是拿著撐竿。

　　季叔說：“升起帆了就不撐蒿了?！?p>　　小志說：“是篙不是蒿?！?p>　　小玉說：“小志你認(rèn)識幾個字呀？”

　　小全說：“是念高?！卑终f：“你們說的對，就按你們的讀。我沒正規(guī)上過學(xué)，比不了你們。”

　　小月來了，她的鼻涕還流著，小志問她：“吃了嗎？”“什么呀？”“藥?！薄俺砸黄！卑肿屗詢善?，她不聽，嫌苦。

　　小志用橡皮小心翼翼把那“篙”蹭掉，在船下邊畫上幾行波浪。

　　空中應(yīng)有飛的，小正說。是飛機(jī)，還是鳥？鳥飛，一群，人字形的。

　　小全問：“小志，你認(rèn)了多少字？”小志伸出左手的三個手指，小全看，問“300？”小月說：“3000?！薄鞍。俊毙≌戳诵≈疽粫?，說：“你現(xiàn)在比你二哥認(rèn)得多，比你大哥也多，都多？”小志右手揣在兜兒里，手長了“六指”。手多一個指頭，叫“六枝兒”，有人就這么叫他，他惶恐。

　　他前一段兒回老家，一年多，躲開了不友好的眼光。

　　到新地方，一去就戴著手套，秘密不為人知。先編好了借口，說皮膚感染了，感染像傳染，讓人恐慌，那里的人也就不看了。只是說話容易暴露“身份”，少說，少發(fā)言，慢慢改口音。姑姑是村里學(xué)校的老師，有這方面的原因，各方面都關(guān)照他。

　　小志很懷念那段生活。后來，寫了作文《老家》，還被推薦參加地區(qū)征文比賽，得了獎。

　　“老家，在關(guān)里，河南南部一個小山村。老家那有奶奶，叔叔。姑姑在鄰近的村子。

　　姑姑的最小女兒叫小艾，天生就是高嗓門，和姑姑一樣。

　　這里的春天來得早，四月的山坡開滿桃花，粉的白的連成片。村外緩緩流淌著水，水上漂著零星花瓣——也沒看見花落呀。小艾說：花落的時候，就像下雨。山腳有花枝垂著挨著水了。這么小的河，當(dāng)?shù)亟行∠?，說是什么河的源頭。小溪很清，很淺，小艾在里面蹚著走?！案纾夷阋?？”小艾涮著籃子里豬食菜，梗著脖子，好像用著全身的力氣說。我脫了鞋，下了小溪，她把花瓣扔過來，“嘻嘻……”露出不齊的牙，笑如激起的水花。別看在岸上曬得脊背火辣辣的，可水里還涼啊。我提籃子左右蕩了蕩，離水出來，站在熱乎乎的沙土上，喊：“小艾，快上來，別冰著嘍！”小艾彎著腰走，溪底清晰可見，有小魚兒，左右嬉戲扭動，身體像透明的。小艾說：“我要變成小魚?！蔽艺f：“水里有長蟲！”她嘻嘻一個勁兒笑，“長蟲有啥呀，我還敢吃它的肝兒?！蔽抑浪粫蟻?，讓她玩吧。我躺在沙土上，曬太陽，小風(fēng)送來桃花的芳香，刺著鼻眼，我睡著了。等我再睜眼，小艾不見了。我跳起來，用勁喊。過來一群女的，她們提褲腿，在水里涮菜?！拔睆娜巳汉竺?zhèn)鱽砟遣粩〉男β暋“堋！皝恚医o唱歌?！蔽蚁雮€法兒。她把手一撒，放了小魚，噼里啪啦跑上來。我沖她眨眨眼，拎起了籃子，她明白受騙了，梗著脖子，站著不動?！昂茫医o你唱個歌，我先唱，完了你唱?！蔽抑浪遣豢下浜蟮摹！拔蚁瘸　惫凰杏?jì)了。她挺著胸脯，鼓起嘴巴唱：“社會主義好……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甜甜的聲音，像細(xì)音嗩吶；她梗著脖子，扭動身子……”

　　語文老師是一位老老師，寫評語：“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之境！

　　小月問桃是啥味兒，二哥小濤說吃過，那可好吃啦！呀，咋沒給我?guī)兀?p>　　小正常常去合社，看水果罐頭，罐頭上有“畫”，然后回來畫桃杏蘋果鴨梨。小孩子也來回跟著。

　　哪種水果大？排一下，鴨梨最大，蘋果第二，然后是桃，最后是杏。孩子不理解，問為什么把水果裝一瓶水兒里？大人說：防腐的，不爛。水兒不能喝吧？能喝，甜的。那為什么……高溫，消毒，密封，跟空氣隔離……

　　桃和杏，哪個好？季叔說桃養(yǎng)人。

　　后來，孩子變大人了，吃桃和杏，核兒留著，有的種在花盆，有的種在園子，有的用銼做成小筐兒，有的打磨做手串兒。

　　物換星移，“生死兩茫?！保呛笤?。

　　紙條上說：社會，生活，就是人與人關(guān)聯(lián)。

　　家是人的復(fù)合，親戚是，鄰居也是；班級是，年級、學(xué)校也是；村子是，廠子是，每一個單位都是復(fù)合的形式。

　　人與人，有姻緣，血緣，地緣，機(jī)緣，結(jié)構(gòu)目的合緣。

　　人生，有組合、反應(yīng)，還有印跡、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