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眾人殺紅了眼,眼前浮現(xiàn)的盡是董卓焚燒宮殿﹑奸殺豪奪﹑斷人手足的殘忍血腥場面。見了董卓就想殺,見了董卓的家人也想殺。所謂愛屋及烏,恨人及子。想都沒想,手起刀落,九十歲高壽的老太瞬間身首異處。白發(fā)飄然的頭顱被鮮血染成紅色,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懷中的小孩,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來,只聽得輕輕的一聲撲哧聲,一把鋒利的長矛戳進小小的胸膛,隨后那長矛輕輕一挑,小孩就被挑上空中,又輕輕一拋,拋下山崖。
董卓雖死,眾人猶不解恨。將他拋尸街頭,任人踩踏。董卓身體肥壯,尸體踩破了,脂肪流了一地,地上的草立馬長得很茂盛。為防董卓的一些追隨者將尸體收走,眾人專門派一個守尸吏白天晚上守在旁邊。守尸吏晚上有些怕,街上黑咕隆咚的,旁邊又多出一個惡魔的尸體,于是想了一個辦法,弄個燈芯,放在董卓的破開的肚臍上,點火為燈,照得茫茫的長安城一片光明。及至白天行人見了,拍手稱好。于是這人油燈白天黑夜都亮著,仿佛成了長安城里的長明燈。幾天幾夜都不滅。
世道險惡,一至如此。
所謂家是港灣,不論外面的狂風惡浪有多高,一到家里,小船總是安然無事。
這話是寫寫詩作作畫的文人說的風景話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那個家的頂梁柱如果轟然倒下,家里的老小基本也是無存了。
雖然世道險惡。不過有母親卞夫人和一家之主丁夫人丁大娘的悉心照料,我們這些小動物總算平安。
老爹在外面擴張勢力,搶占地盤,爭奪天下。風浪不時波及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家。有時打了勝仗,家里也興高采烈,殺豬宰牛,喜氣洋洋。有時打了敗仗,我爹落荒而逃,不和所終,大家提心吊膽。
這時大哥子修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跟著爹去外面征討四方。軍務不忙時就回到家里陪陪丁大娘和大家。
大哥跟我們講他和爹一起征討四方的見聞。當我們打勝仗追趕敵人時,騎在馬上使勁追,見一個殺一個,就像砍瓜切菜一樣。我們這邊每殺一個對手,大家就歡呼一聲,興高采烈,有如斗牛一般。
當我們?nèi)松?,或是地勢不利,被對方打敗,我們就得奪路狂奔,像兔子一樣,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這時跑得慢的兄弟被對方追上就完了,只聽得一聲聲慘叫,我的娘啊,救命啊,哭爹喊娘。沒喊幾聲,倒地而斃。腦袋被人割韭菜一樣割掉,割了掛在馬頭上,回去邀功請賞。哪怕就是親兄弟,那時也只顧各自奔騰逃命,誰也顧不上誰了。
往往一場大戰(zhàn)之后,到處都是死尸,有頭的,沒頭的,年輕力壯的,半大不小的。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把大地都染紅了。沒過一兩天,死尸變臭,蒼蠅滿天飛。展翅五六尺寬的禿鷹從幾百里外的地方飛來,黑壓壓地一大群,落在尸體上大快朵頤。尸體太多了,吃都吃不完。禿鷹家族興旺發(fā)達,幾年之間就繁殖出成百上千的禿鷹。哪里有戰(zhàn)事,就往哪里飛。我爹見了很感慨,有一次對我說,當他小的時候,死在外面的人很少,一般人死后都會埋到地里。那時禿鷹很少,一年都難得看到幾只?,F(xiàn)在打了這么多年仗,死的人越來越多,那禿鷹也越來越多了。
我問大哥,那我們打勝仗的時候多還是打敗仗的時候多?
當然是打勝仗的時候多啦。
打敗仗時你怕不怕?
當然怕了。當我爹喊撤,大家趕緊撤時,大家就知道,我們這次打敗仗了,于是大家就抓緊時間逃命。什么都不要了,拔腿便跑,誰跑得快誰就有活的希望。
你比別人都小,他們都是大人,你跑得過他們嗎?
爹給我一匹西涼馬,同時安排了兩個壯漢,專門保護我。一般我爹要下達撤退的命令前,都會安排我們先走。所以一般沒事。不過有一次,晚上中了一伙山賊的埋伏,那幫山賊是本地的熟悉地形,打得我爹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撤退的命令都來不及喊,因為大伙都四散逃跑了。我爹見勢不妙,也先跑了。跑著跑著,忽然想著沒有跟我那保鏢說撤的事。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一看,果然我們?nèi)诉€在原地。急忙叫我們跟上。兩個保鏢為了阻擋山賊,一個當場被砍死,一個砍成重傷。我爹也顧不得那保鏢的死活,帶著我跑了。
從那以后,我爹就要我時刻跟著他身邊,不離左右。他帶人往前沖,我也跟著往前沖,他要撤退,也帶著我一起撤退。我的保鏢也不要了。因為他老人家身邊就有一幫保鏢。
丁夫人丁大娘其實很反對我爹把我們帶上戰(zhàn)場。是人都知道打仗是個高危行業(yè),不僅女人不宜,而且少兒不宜,老人也不宜。小孩子的膽子小,看到那些血腥場面,把小孩子的膽子嚇破了怎么辦?
我爹不以為然,說膽子是嚇不破的。膽子越嚇越大。
丁夫人問子修怕不怕上戰(zhàn)場。
我哥說不怕。
丁夫人說,看到那么多人死了,你難道不怕?難道你不怕死?
我哥說,有保鏢和我爹保護,沒什么好怕的。
那些人能保護你嗎?他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能保護你?你看當初那么街坊鄰里的小伙子跟著你爹打天下,能活到現(xiàn)在的還有幾個?都是戰(zhàn)死了,尸體都找不到。看看你爹,雖然身經(jīng)百戰(zhàn),可是那么厲害的一個,也是多次死里逃生回來,你看他的手指都被燒掉了一只,身上到處都是刀傷。有時自身都難保,還能保護你。不如你好好地待在家里,過過平頭老百姓的日子好了,不要跟你爹東征西討了吧。
我哥雖有心陪丁大娘,但是男兒的英雄情懷不容許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家里過平平淡淡的生活。這是他的天性使然,也是我爹刻意培養(yǎng)的結(jié)果。我爹喜歡上躥下跳,東征西討,當然也希望他的兒子也能像他那樣。而且他認為當今天下大亂,一個人如果不夠兇狠彪悍,是很難活下去的。哪怕你想過安安穩(wěn)穩(wěn)﹑太太平平的日子,別人會讓你過安安穩(wěn)穩(wěn)﹑太太平平的日子嗎?
可是丁大娘不那樣想。她想的是她一輩子無兒無女,好不容易劉夫人給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小兒子曹鑠又很小就死了。只剩下一個曹昂,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那她一輩子去倚靠誰去?倚靠我和我的弟弟嗎?我和我弟弟是一個她看不上眼的女人生的,從我們小的時候她就表露出厭惡的神情來,怎肯把我們當成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