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音的腿腳自認(rèn)已痊愈,將馬背讓給了沈蘭霜,自己跟在宋飛鷂背后走了好長一段距離。
天色漸亮,破廟被遠(yuǎn)遠(yuǎn)甩到身后,沈蘭霜才“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哭得很傷心,也哭得令柳懷音摸不著頭腦。
“大姐,那姑娘她哭了。”他猶疑,不知要不要去安慰她。
“嗯,”宋飛鷂依舊很淡定,“是傷心吧。”
柳懷音不解:“擺脫了一個禽獸,為什么會傷心?”
于是宋飛鷂以一種過來人的口氣,熟門熟路地分析道:“恐怕是因為愛過的緣故吧?!?p> “啊?愛……”柳懷音,一個純潔的少年,還沒戀過誰,這下就更不明白了。
“這嘛,”宋飛鷂感慨道,“對世人而言,情竇初開時的戀人,總是最難忘懷……”隨之回頭問道:“姑娘,你家在哪里?”
“不……不知道,”沈蘭霜大力抽噎著,“我……我不認(rèn)路……”
宋飛鷂聳聳肩:“唉,跟你一樣,路癡?!?p> 柳懷音翻了個白眼。
“不過……”沈蘭霜擦干凈眼淚,平復(fù)了好一陣才能好好說話,“此處嘉興地界,問起沈家無人不知,所以可以一路問詢……”
“嘉興沈家……原來這里已是嘉興地界了!”柳懷音終于想起,“姑娘你是嘉興沈家人,那敢問你爹可是鼎鼎大名的沈睿老前輩?!”
“那是我伯父,”沈蘭霜郁郁寡歡道,“不過他最近病了,否則,那惡人豈會將我從家中擄走……”
柳懷音道:“怎么會病了呢?找大夫了嗎?”
“這……”她欲言又止。
沈家是大宅,占地就要百畝,要找到并不難。
他們隨著路人的指點,花了約莫半天的功夫,終于摸到了沈家的大門。柳懷音嚇了一跳。
明明正晌午,別處都是晴空萬里,唯有沈宅上空一團(tuán)烏云縈繞不散,仿若那些鬼故事里什么邪祟沖天的鬼氣,甫一靠近更覺涼了三分,朱紅的大門大剌剌地開著,還有陣陣陰風(fēng)撲面……
柳懷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退了一步:“沈姐姐,你家……好特別啊……”
沈蘭霜卻注意到了什么,往圍墻東面去,那邊還有一扇小門,小門口一個道士在開壇作法,黃符撒得到處都是,舉了個金錢劍正“天靈靈地靈靈”地抽個不停。
沈蘭霜繞過那道士,徑直沖向門邊一男子。
“四哥!”她喚他一聲,不滿地指著那道士,“你們……這是在干嘛呢!”
她那四哥回過神,趕緊上前喜道:“霜兒!你回來了!真的是你!”然后他吞吞吐吐地問起:“那……那惡人……”
“他被治了,是這位宋女俠救了我,”沈蘭霜轉(zhuǎn)言道,“爹和大哥怎么樣了?”
“他倆……”男子蹙起眉頭,“你……要不先進(jìn)去見,讓他們有個心安為好?!?p> 沈蘭霜來不及向她四哥說明,趕緊道一聲“抱歉失陪”,便先行匆匆忙忙地進(jìn)家門了。
那道士一旁唱道:“……驅(qū)邪辟鬼,百無禁忌……”
嘈雜聲中,男子向他倆拱手道:“多謝二位搭救舍妹,在下沈元秋,見過宋姑娘?!苯又鴴呦蛄鴳岩簦骸安恢@位又如何稱呼……”
宋飛鷂順手將柳懷音拽到跟前推一把:“他是我家少爺,李慕白。”
——怎么又成你家少爺了??
“哦,李公子!”
沈元秋向他作揖,柳懷音不好不回。
不過,沈元秋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直起身后慢悠悠道:“可是附近好像并無姓李的大戶人家?!?p> 宋飛鷂大方直言:“不是本地人,蘇州來的,正趕路去杭州?!?p> “原來如此,”沈元秋嘆道,“二位抱歉,正值我家多事之秋,本該替舍妹好好答謝二位,可是……你看現(xiàn)在實在不方便,要不我差人去隔壁客棧開兩間上房,請二位前去暫住一宿,待明日再差人請二位上門與家父一敘……”
話音剛落,“砰”一聲,那道士的神壇炸了一地,柳懷音嚇得躲到宋飛鷂身后。沈元秋也十分意外,尤其是那黑狗血一同炸開,灑了那老道滿頭滿臉,樣子就更是怖人了。
“不行,”老道慌忙忙收拾起東西,“閣下宅中的厲鬼過于厲害,貧道搞不定,麻煩另請高明吧,告辭!”
說罷一溜煙就跑了,連挽留的機(jī)會都沒給留。
“這都……第三個了……”沈元秋垂下頭,對著滿地黃紙欲哭無淚。
“我看區(qū)區(qū)一個林長風(fēng),搞不出這么大的陣仗。”宋飛鷂望向高空那團(tuán)云,“你們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元秋為難道:“這個……說來話長……”
……
沈蘭霜急急小跑,一路上家丁仆役向她投以詭異的目光,行到廳堂口,先聽得她爹說話聲。
“……若不是大哥病重,那小子得不了手!”
隨之,是她大哥。
“梁家找來的道士,也不知看不看得好……”
于是她爹無奈道:“沒想到我沈家風(fēng)光,如今只看天意了,若不是一月前……”
……
“一月前,大伯生辰。大伯膝下無子無女,壽宴是我爹給他操辦的,”沈元秋嘆道,“酒席邀請了不少人,都是大伯和爹的江湖同道,理當(dāng)每個都認(rèn)識,但……半途中出現(xiàn)了不認(rèn)識的人?!?p> “是來找麻煩的對手嗎?”
“呃,若是如此也就罷了,”沈元秋按住跳動的眼皮,“因為那天酒席后半,家里的男人都喝醉了,所以是事后由不喝酒的女眷轉(zhuǎn)述。說是那天酒席一直吃到深夜——本來不該吃到那么晚,但一整個酒席,偏偏從頭到尾未有一人離開……伺候的丫鬟想給客人們倒酒,但卻發(fā)現(xiàn),那些客人們不喝酒,也不吃東西,就只是干坐著。到后來,一整個酒席都靜了,席上的蠟燭都燒完了,待丫鬟們找火折子把蠟燭都重新點上,這時發(fā)現(xiàn),方才滿堂的賓客,突然全都不見了。”
“什么意思?”柳懷音問。
沈元秋陰森森地道:“意思就是:第二天找賓客問詢,原來有的賓客要么有事根本沒來,要么就是早早吃了酒席回客棧,根本無一人留到半夜。你想,那些半夜還在的賓客,是從哪兒來的?”
柳懷音想了想,只想到個“鬼”字。
“噫??!好恐怖……”他叫道。
宋飛鷂道:“這說明不了什么,或許是你們家的丫鬟記錯了、看岔了呢?!?p> 沈元秋按著太陽穴:“若一個記錯也便罷了,所有人都記錯,怎有可能……而且第二天我爹和大伯醒來,也都聲稱記得那些并未來過的賓客確曾現(xiàn)身酒席,這……這就無法解釋了?!彼又ь^:“自那天之后,大伯與家中數(shù)人依次病倒,而今日……二位也親眼見到——這團(tuán)云已在我家頭頂停了一天了。”
……
廳堂外,沈蘭霜聽她爹發(fā)愁:“頭頂?shù)脑疲至艘惶炝?,可是既不下雨,又不打雷,怪事?!?p> 她大哥道:“都這份上了,再怪也不稀奇,干脆分了家產(chǎn)搬去別處住,反正我是不想繼續(xù)住在這里了……”
沈忠呵斥道:“荒唐!你是沈家嫡子,怎好說出這種話!”
“說便說了,又如何?十二妹至今不知所蹤,屋漏偏逢連夜雨,說明這宅子不吉利??!爹,要搬趕緊搬,否則可就來不及了!”
“放肆!這可是祖宅!”
這位“沈家嫡子”倒?jié)M不在乎:“什么祖宅,原本就只有一畝地一破木屋,還不是大伯有了江湖地位后吞了別人的田地擴(kuò)建出來的,切……”
“胡說八道些什么東西!你個混賬!”
“爹!”她推開門,打斷了他們的爭吵。
沈忠一個巴掌正高高揚起,差一點落下去;她的大哥沈元重滿不在乎,看到她來,只略微有些驚訝,便向她揮了揮手:“喲,這不回來了?”
“霜兒!”沈忠連忙收回掌,緊走幾步迎向她,“你……你沒事吧!”
“爹,我沒事?!彼陆螅行┎蛔栽?。
沈忠將她從頭到腳掃了兩回:“那么那個惡人,他有沒有對你……”
她道:“他也沒拿我如何,有路過的女俠把我救了,現(xiàn)下救我之人正在門外,麻煩爹差人好好招待他們。”
“那是自然!來人——”
沈忠喚來管家老丁,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遍,又將她細(xì)細(xì)端詳。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只要梁家不知此事……”
沈元重立刻給他爹潑一盆冷水:“哎,黃花大閨女跟一男子共度一宿,沒怎么樣也會被傳成怎么樣,到時候會不會被悔婚難說得很喏……”
“你給我住口!”沈忠又怒了,“說了半天,還不是你學(xué)藝不精,跟了你大伯這么多年連點皮毛都沒學(xué)會,盡在姓林的面前丟人現(xiàn)眼,我還沒找你算賬!”
沈元重委屈道:“我丟人現(xiàn)眼?我好歹也出了不少力,都受傷了呢!況且我才二十多歲,爹你活了四十多年,從小跟大伯一起長大,你不也連他點皮毛都沒學(xué)會嘛!”
“逆子!”
他們又吵開了,就跟往日一樣,吵得沈蘭霜疲憊不堪。
“我先回房了?!彼杆賮G下這句話便又離開了廳堂。一路上捂著耳朵,還聽得到她大哥向她爹發(fā)泄怨氣。
“要不是十二妹平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惹上那邪魔歪道,我至于受傷嘛!”
“啪”一聲脆響,沈忠的巴掌落下,這個世界,暫時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