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連著下了幾場秋雨,寒意一日勝過一日,街上的行人也比往常少了許多。
倒是終南山里伐薪燒炭的火工們,趁著天氣短暫放晴,急急忙忙的趕車進城。他們必須在入冬前,將御寒用的金絲炭、銀屑炭一批批送往皇宮和大人們的府上。
胡飛也趁著天好,跑到右神策軍的衛(wèi)所,軟磨硬泡的拉張波陪他去探望古麗倫娜。
張波被他整的無可奈何,埋怨道:“你自己想去就去嘛,非要來拉上我干嘛?”
“廢話!”胡飛一屁股坐在張波身前的書案上:“現(xiàn)在負責看押她的,是你們右神策軍的人,我不拉你拉誰?”
張波從書案上的匣子里翻出個東西,遞給胡飛:“這樣,胡子,我給你通行令牌,你自個兒去,好不好?”
胡飛把牌子扒拉開:“別扯淡,快點跟我走。”
“哎呀,你煩不煩!”張波搖頭苦笑:“你一個堂堂的驃騎都尉,馬上就要高升千牛中郎將了,為何非跟一個突厥女子過不去!”
胡飛一臉正經(jīng),嚴肅道:“你別瞎說。我是看古麗倫娜對她的公主有情有義,心中非常欽佩?,F(xiàn)在她孤苦伶仃的,實在應該多關心關心?!?p> 張波知道他是真有點喜歡那個古麗倫娜,可偏偏又磨不開這臉面,今天若是不陪他走這一趟,恐怕接下來都沒有消停日子。于是無奈的站起身來:“行啦,你說的那些理由,我聽著都臉疼,走吧。”
兩人出門上馬,越過一輛輛行駛在泥濘道路上的送炭車,不一會兒便來在了帝都西城的宣和坊。
宣和坊內住著幾十戶人家,大多是遠支的皇族。將突厥公主暫時安置在這里,也還算是符合身份禮節(jié)。
坊門前站崗的兵士,都隸屬京兆尹府,對進出的人等并不查驗。過了坊門往里走,左邊第三個院落門口,站著的可就是右神策軍了,古麗倫娜便是住在這里。
此時,早已有執(zhí)勤的小校接到通報,從門里急急跑出來,向兩人躬身施禮:“卑職參加兩位大人?!?p> 張波嗯了一聲,翻身下馬。他將馬韁繩交給隨行的手下,問道:“一切還正常嗎?”
小校連忙應話:“回稟張大人,一切正常。公主每日飲食皆有內務府專人送來,日常起居也沒什么狀況。”
胡飛邊下馬邊不滿道:“飯食從內務府送來?那豈不是都成了殘羹冷炙?為何不配個廚子或是讓她們自己開伙?”
小校不認識胡飛,但看他一身正四品武官的絳紅色官服,也不敢怠慢:“這位大人,她們是俘虜,不可能配廚子的。依例,也不能讓她們制備刀火?!?p> 張波點頭道:“嗯,確實如此。不過里面的人身份尊貴,也不宜太過怠慢,顯得我大唐沒有氣度。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看見對面一溜的飯館酒肆。以后你們辛苦點,每餐換著樣買來送進去。內務府那邊送的,就留給值班的弟兄們吃吧?!闭f罷,看看胡飛。胡飛聞言大樂,沖他伸了伸大拇指。
張波微微一笑;“至于飯錢嘛,就找這位胡大人要。”
小校立正道:“卑職遵命。胡大人……”
胡飛一臉無奈,從腰囊里摸索半天,翻出兩小錠銀子,遞給小校:“盡量買點好的啊?!?p> 小校接過銀子,面露難色道:“胡大人,對面可是常樂坊和獅子街,飯館都貴的嚇人。這點錢連辦個像樣的小席面都不夠?!?p> 胡飛瞪了一眼正在旁邊偷笑的張波,又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哭喪著臉說:“我只有這么多啦!”
胡飛被小校搜刮干凈后,苦著臉跟張波走進院子。
一位突厥婢女跑出來,小心翼翼的在前面為他們引路。本來按照張波的意思,是要把這些知情的婢女們都打發(fā)掉,可是胡飛終究于心不忍,沒有聽從他的建議。
古麗倫娜此時也迎了出來,向他倆行過一禮。胡飛見狀趕忙還禮,殿下長殿下短的寒暄起來。張波笑著瞥了他一眼,見縫插針的問古麗倫娜:“近來住的可好?!?p> “托兩位將軍的福,一切安好?!惫披悅惸刃πΓ骸熬褪沁@里太小了,憋悶?!?p> 張波點點頭:“那是,你在草原呆慣了,天高地闊任意馳騁?!?p> “等過段時間不太緊張了,我?guī)У钕鲁龀侨ス涔?。你說呢,波兒。”胡飛趕緊滿嘴跑大車的亂答應。
張波則不等古麗倫娜搭話,便趕緊含混道:“到時候再說吧。”他瞧瞧四下無人,又笑著說:“我說得啦,你倆都別裝了。殿下殿下的,累不累???”
胡飛為之氣結,無奈的對古麗倫娜解釋:“這是我最好的兄弟張波,現(xiàn)在看管這里的,都是他的兵。你的真實身份,我不能瞞著他?!?p> 古麗倫娜點頭表示理解:“嗯,我知道。我的事情,要謝謝你們?!?p> 張波道:“謝倒不必了。我這位兄弟是個花癡,為你,他心甘情愿的,殺頭都不怕?!?p> 胡飛聽得滿臉通紅,既覺得很不好意思,又有一小點感謝張波說的如此露骨。
古麗倫娜噗嗤一笑:“胡將軍是個好人。而你和另一個家伙……是壞人。”
“另一個家伙?”張波問胡飛:“她說的是李世卿?”
胡飛高興的點點頭,古麗倫娜對他的觀感與別人不同,這是個好現(xiàn)象。
張波沒搭理他,對古麗倫娜道:“你覺得他是好人?那說明你的判斷力還存在著很大的提升空間。哦對了,鴻臚寺的人有沒有來找你問過話?”
古麗倫娜調皮的笑著:“來過兩撥人。先是鴻臚寺,東拉西扯的套我話,應該是想盤驗我的身份。他們哪里能料到,我古麗倫娜也是從小在大汗身邊長大的,有關突厥皇族的大小事情,比真正的阿思佳公主都清楚。”
胡飛趕緊做噤聲狀:“噓,我的小姑奶奶,您老輕聲些,當心隔墻有耳?!闭f罷還緊張兮兮的四下張望。
張波則更在意古麗倫娜所說的內容,繼續(xù)問:“那另一撥呢?是什么人?”
“他們是昨天來的,沒有亮明身份。只記得其中一個瘦高男子姓徐,其他人都好像很怕他的樣子?!?p> 張波聞言一楞:“姓徐?長什么樣?”
古麗倫娜認真回憶道:“個子很高,穿著紫色的官服。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眼睛細長細長的,嘴唇也特別薄。嗯,臉很白,感覺冷冰冰的。他一直沒說話,就坐在旁邊聽著別人問我??墒悄切┤嗣繂栁?guī)拙洌筒蛔杂X的看看那個徐大人,所以說我覺得他們都很怕他?!?p> 張波喃喃自語:“白臉細長眼,個子還挺高……他是不是左腮處有個大黑痣?”
“對,是有一顆痣,”古麗倫娜眨巴眨巴眼:“上面還長著幾根毛呢。”
張波和胡飛面面相覷,同聲道:“徐成淼?!”
這個令張胡二人頗感驚訝的徐成淼,身份極不尋常。
他明面上的官職,是主管刑獄緝案的大理寺少卿,區(qū)區(qū)從五品,論起來還不如胡飛的品秩高。在帝都這樣將相云集的顯貴之地,只能算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角色。
然而,徐成淼卻是一個令滿朝文武聞之色變的風云人物,因為他還有另外的身份——北衙明鑒司長史。
-
北衙,原為北衙禁軍,與南衙十六衛(wèi)府軍遙相呼應,皆是保護皇帝的禁衛(wèi)部隊。但和南衙軍有所不同的是,最初北衙軍設立的目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皇宮宿衛(wèi)和隨駕征戰(zhàn),而是完全忠誠、目的明確地只服務于皇帝個人。
所以,嚴格來講,北衙算是一支皇家私兵。
歷經(jīng)數(shù)代更迭,尤其是接連幾次卷入皇權斗爭,現(xiàn)在的北衙軍早以不復當初的規(guī)模。唯一碩果僅存的,便是北衙體系內的明鑒司。
“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泵麒b二字,就是出自于此。
這個由太宗皇帝親手創(chuàng)立,歷代君王信賴倚重的小小機構,永遠只忠于皇帝一人,專責偵查、滲透、秘審、暗殺之事,不受三省六部轄制,權力大的驚人。
人們常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當今天子李坤是個偷懶?;摹绊敯嗷实邸?,他執(zhí)掌的明鑒司也自然遠不如以往那些明君雄主麾下的前輩們,有多么光華閃耀、威名赫赫。
但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明鑒司上百年的沉淀,終究還是令人不敢小覷。尤其這位現(xiàn)任長史徐成淼,心思縝密、手段狠辣,近幾年折在他手里的權貴多不勝數(shù)。就連何光華也要忌憚他幾分。
以徐成淼這般身份,竟然會親自來盤查古麗倫娜,這就顯得實在太不尋常。
-
張波在心中反復盤算,越想越不對勁。他等胡飛和古麗倫娜又聊了一會兒,便找個借口,拉著胡飛匆匆離開宣和坊。
“這個地方,你以后不能再來了!”張波端坐在馬上,對胡飛嚴肅的說道。
胡飛也曉得情況有些不妙:“書蟲,你說北衙明鑒司盯上這里,會不會是因為察覺到什么了?”
“現(xiàn)在還說不準,”張波瞇縫著眼睛:“徐成淼行事一向詭秘難測,誰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傊銜簳r還是不要見這位突厥美人兒了。有什么事情,我?guī)湍阏樟??!?p> 張波和胡飛邊走邊聊,隨行馬隊剛剛轉過宣和坊所在的寶善街,突然有二十幾名騎士從街口的另外一個方向匆匆趕到坊門前。
這些騎士都身穿青色官服,左肩上繡著金線麒麟紋,頭戴無翅紗帽。隊伍毫不停留的越過坊門,直達關押古麗倫娜的小院前。
為首的一人向執(zhí)勤小校遞交兩份公文,一份是右神策將軍親筆簽發(fā)的手令,另一份則是北衙明鑒司的交接官文。
那位負責的小校驗明無誤后,二話不說便領著眾騎士走進內院。
前后不到一盞熱茶的功夫,身披銀狐斗篷的古麗倫娜獨自一人跟著青衣騎士們從院落出來。此時院外早已停著一輛馬車,正在恭候她的大駕。那輛馬車的樣式非常普通,但車子左右的窗戶卻全部封死。
古麗倫娜猶豫一下,問為首的騎士:“大人,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請公主暫移尊駕,住到北衙衛(wèi)所?!?p> 古麗倫娜聽對方仍然稱呼她為公主,心下稍安,繼續(xù)問:“不知北衙的大人們,找我所為何事?”
“抱歉,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公主您到了那里自然就明白了?!鼻嘁买T士平淡而客氣的答道。
古麗倫娜點點頭,知道此時多說無益,于是一言不發(fā)的登上馬車。
隨著一聲呼嘯,馬車在騎士們前呼后擁下,快速消失在了雨后初晴的帝都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