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涼寺的正殿周遭皆是青蔥瓏郁,遺世獨立。植被茂密叢生,將兩旁側(cè)殿遮掩在林后;門前還貯有一清水池,池中二三條魚,倏來倏往,閑暇時刻駐此沉思,莫不是件趣事?每每見到類似的幽靜處所,總會讓人忍不住想到:在此修行的人們,對于外界天翻地覆的改變,可曾略知過一二?
池上有曲徑通幽,唯獨通往正殿的道路是寬直的。原本無言的建筑,在那別致的架構(gòu)下仿若寄托著佛寺的囑咐,并且向每一位前來敬奉的客人訴說:“通往佛道與禪理之道路,永遠會向人們敞開……”
暮鐘悠悠,自正殿后的小山坡上傳來。聽聞鐘聲響罄,清池上的人煙忽地多了起來。他們皆從正殿或后山而來,皆往兩個側(cè)殿的方向而去。夜色正闌珊,熒光微微閃閃。這光不是空中之星光,也不是和尚們手里的燭光,而是被掛在那幽邃處的點點燈光。側(cè)殿之方向,屋舍儼然,鱗次櫛比,齊整的紗罩燈籠每隔數(shù)間規(guī)律地掛在房檐上。
和尚們手里并未帶照明,僅憑著那紗燈的柔和光線行路??赡苁沁@路走過太多次,心眼看見得會比明眼清楚。只見那柔光下陸陸續(xù)續(xù)進去了許多和尚:他們有的進門后便熄燈就寢,有的挑燈夜讀,還有的人齊聚二三好友,就此盤坐清談起來。側(cè)殿,便是僧人們?nèi)粘I钭飨⒅?,而我們的主人公,自然也就借宿在里頭。此時的燭光與人聲仍是不斷的,有和尚念著驅(qū)邪逐惡的經(jīng)文,聲音不大,但語調(diào)剛正有力,諒何方“邪魔歪道”也不敢選在這時妄為。所以,這夜的故事,還得從后半夜開始講起。
那個白日里醉心于美景和美人的少年,不知為何徹夜未眠。也許是到了這佛家之地,心境也隨著變得通達起來。他一直為之困惑的事情,總算有了些許頭緒。少年燃起床邊的絳紗燈,明晃晃的燈光頓時充滿整個廂房。這房間并不大,床上只有草席一張,床頭有一個小小的書架子,房內(nèi)唯一的家居便是那張緊挨著床邊的桌子。桌上除了擺著絳紗燈外,便是白鳳那把意外得來的寶劍。
少年看著暗紫的劍鞘,“白蛇仙人”四個篆字讓那紗燈發(fā)出的亮光映得通紅。他忽地憶起師父曾說過的一句話,也明了自己久未能眠的緣由:“既然想要改變這世道,那就必要承受這改變所帶來的一切,這樣的覺悟,你有嗎?”師父那長有斑白發(fā)須的修長身姿豁然出現(xiàn)在白鳳的腦海里。
“千里迢迢而至,破壞了別人安寧的生活。就算是喚醒了他人的良知,就算我是正確的,可……”白鳳心里突然憶起陽城匪患之事:由于他不聽鮮卑武士拓跋忡的勸告,親手葬送了數(shù)百名百姓的生命。這件事所帶來的陰霾,從未離開過少年的內(nèi)心。因此他意識到,現(xiàn)在的自己根本就不具備師父口中所言之——“覺悟”。
“若是楊季歸鄉(xiāng)時遭受匪患兵禍客死異鄉(xiāng),那該如何辦?”諸如此類的思緒剎那間涌上白鳳的心頭。溫柔賢惠的楊夫人、剛出世沒多久的可愛女嬰,都有可能因為他的到來而湮滅。在那不知名的山坳里,因為毫無意義的事情死去,就像他曾親眼目睹、親耳聽聞過的種種慘劇一般??墒鞘碌饺缃?,再怎樣后悔也無濟于事。這少年的雙手,業(yè)已沾上了鮮血。無論理由再怎樣正當(dāng),如今的白鳳同當(dāng)年蹂躪他家鄉(xiāng)的鮮卑人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二者同樣為了自己的欲望,借助他人的性命作為踏板,肆意在別人的命運中留下印記。
“我所能做的,便是實現(xiàn)胸中的抱負,還天下一個太平,以慰藉那些因我而失去性命的人!如今機會擺在眼前——御夷鎮(zhèn),正是我大展身手的地方,我決不能再像現(xiàn)在這樣懈?。 卑坐P內(nèi)心說罷,便禁不住拔出手中寶劍揮舞起來。
龍鳴劍嗡嗡作響,少年舞劍的英姿被燈火映照在木板墻上。動作幅度雖不大,但一招一式都極為精確、迅猛。他凌散的發(fā)絲隨身而動,眼角透出了些淚光。這淚或是迷茫之淚,或是悲憫之淚,只不過在下一刻,統(tǒng)統(tǒng)化作為白鳳驅(qū)劍時所用的力量。
傾心于劍舞,只為切斷千萬縷煩惱絲的白鳳,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離開桌子的附近,來到更為寬闊的門旁。而這時的門外,正佇立著一位尋著冷冽劍鳴聲而至的姑娘。白鳳自是未曾察覺,門外的姑娘已經(jīng)站立少時,正欲推門進入,豈料少年恰好舉劍奮力往門外的方向送出了一刺!
慕容嫣見劍勢迫近,被嚇得往后退了一步,腳下又因傷痛踉蹌了一下,直直摔坐在地上。手上的照明絳燈亦是應(yīng)聲落地。屋內(nèi)的白鳳見狀,慌忙收劍入鞘,將對方幫扶進小屋內(nèi)休息。
原本充斥著憂愁思緒的小屋里,迎來了最能碰觸到這少年內(nèi)心的溫柔鄉(xiāng)。白鳳小心翼翼地解開慕容嫣的鞋帶,欲替其檢查腳上傷勢。坐在床板上的慕容嫣雖羞著臉推卻了多次,卻還是拗不過少年那生硬的關(guān)懷字詞。
“傷口的血痂居然已經(jīng)褪下了,恢復(fù)的速度真非常人所能及!”白鳳輕揉著對方的小腳,悄聲回道。
“那是當(dāng)然啦!這樣的皮外傷,嫣兒自小便恢復(fù)得極快,根本不足為提!”慕容嫣頷首望著單膝跪伏地的少年,自豪地回道。
披散頭發(fā)的白鳳,瞇眼笑著看向?qū)Ψ剑檬种笓狭艘幌聦Ψ降哪_底,驚得慕容嫣嬌嗔了一下,隨后訕笑道:“看你還嘴硬!”
“鳳哥哥!別以為現(xiàn)在黑燈瞎火的就能欺負人了!”慕容嫣既怒又喜地呵斥著,面上桃紅讓旁邊的絳紗燈掩映著,照得她格外迷人。
白鳳眼角一直藏著的淚,在他仰首凝視對方時,緩緩順著雙頰流了下來,他感慨道:“嫣兒,若是世人都如你這樣美好,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多不公之事發(fā)生?”
“鳳哥哥?到底發(fā)生了何事,讓你夜不能寐?”慕容嫣伸出自己的手掌,順著對方眼淚流落的方向,輕輕拭去淚水。
“額?”少年懵了似的,好像適才察覺到自己的糗態(tài)。不過轉(zhuǎn)眼之間,他面上愁容便轉(zhuǎn)為安逸的笑容,隨后輕吻了對方的掌心,說道:“我沒事,有嫣兒在我身邊,一切的煩惱亦會隨之消散,不足為提!”在說到最后四字時,白鳳還刻意模仿慕容嫣方才的語氣,頑皮至極。
“怎么……突然間說些這樣惹人臉紅的話……”慕容嫣撤回那只被親吻的手,擺在另一只手下,輕輕撫摸著。旋即頷首低眉,深藏笑靨,羞怯道。等待須臾,不見對方回應(yīng),又再次抬眸,只見白鳳面上多了幾分驚恐之色。
“嫣兒,屏息!”白鳳說罷,便用極輕悄的力量抽出長劍,往門外躡腳而去。
慕容嫣在屏息前也發(fā)覺了異樣,在這二人親密交談之際,空氣中早已彌漫了一種神秘的異香。她看著白鳳慢慢接近木門,輕輕開了點縫,睹了半刻。倏然間,他便欺身沖出房門,門外隨之傳來一聲極小的嬌嗔。接著,白鳳便挾持著一位苗人裝扮的女子回到小屋內(nèi)。
那女子看見“龍鳴”之銀色光輝于夜空中閃耀,嚇得渾身顫抖。她面上掛著淺色面紗,坐在木地板上,無助地發(fā)出各種聲音:“小哥哥,奴家認錯人啦!你放過我吧!奴家以為這廟里只有那對狗男女才會同處一室的……真的,奴家真是認錯人了……”
“哼!我知道你是為何而來,你的主子——那個‘大太監(jiān)’,他到底有什么企圖!”白鳳舉劍迫近那苗女的咽喉,使她只能逼不得已昂首望著這少年兇惡的神情。
“他……他不是我的主子,他告訴我那什么‘巫女’能治好我臉上的斑,我才來找梅凌霜的!我不是他的人,我不是……”苗女雙舉的手連連搖晃,不小心把面紗也抖落了下來,便下意識的雙手捂住那處青色的毒斑,口中連連哀求道:“別看,別看!不許看!”
慕容嫣見她并無歹意,心里覺得自己可能幫得上忙,便護在苗女與白鳳之間,示意那少年收回兵刃,旋即蹲伏在旁,說道:“姑娘,能讓我看看嗎?我是大夫……”
“大夫?不行,不行。連我都沒辦法,區(qū)區(qū)一個大夫管什么用!”苗女像個孩子似的賴在地上撒嬌,惹得慕容嫣不禁笑了笑。
“其實,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苗女定睛一瞧面前的女子,驚呼道:“你?你當(dāng)奴家是傻瓜嗎?哪有人會自己出來任人抓的!”
“嫣兒!”白鳳恐防敵人使詐,正欲提劍將眼前的苗女誅殺。剎那之間,屋外沖來一股奇力,將白鳳撞到了一邊。正當(dāng)這少年起身時,一個和尚模樣的武人出現(xiàn)在眼前,他面上的煞氣滲人,睹得白鳳不敢掉以輕心。
“夢蝶!你怎的又趁我睡著的時候跑出來!”那和尚繞過一臉驚容的慕容嫣,欺身到苗女跟前,講道:“這下得罪了別人,若不是我趕來,你早就遭人毒手了!”
“臭和尚!臭和尚!你別管我,讓我死去好了。長這么難看的一張臉,還不如一劍讓人殺了好!”苗女見救星來到,說話底氣也十足,嘹亮的聲音穿過寂靜的空氣,足以將周遭休憩的僧人驚醒。
見側(cè)殿里原本黑漆漆的屋子一個個逐漸亮起火光,那和尚忙雙手合十,向房內(nèi)其余的二人敬禮道歉。旋即輕而易舉地把那被叫作夢蝶的苗女掮在肩上,任她捶打任她唾罵,徑直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