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說話？

　　雖然，那盒櫻桃葉箋沒有花半分錢，但看著好端端的東西就這么放壞，就特別暴殄天物，就不應該給他的。

　　尤其是親手一粒粒把壞掉的丟掉，滿心滿眼都是難過。

　　以致過去的一個小時里，她的效率大不如前。

　　直到，外頭傳來一陣騷動，陳聰被緊急call了出去，她才大夢初醒般跟了出去。

　　入眼就是隨床的護士手腳麻利地將衣衫半敞的病人推入檢查室。

　　情況兇險得半分也容不得耽擱。

　　陳聰抽出隨身攜帶的瞳孔筆，邊檢查邊聽隨床護士匯報病人的基本情況。

　　“病人頭部受傷，大小眼?！?p>　　“有可能顱內(nèi)壓上升，立即準備手術(shù)減壓！”

　　“照CT！”

　　……

　　“CT結(jié)果顯示，硬膜內(nèi)出血，嚴重腦創(chuàng)傷，有血壓塊，有多余的手術(shù)室？”

　　“有！”

　　“立即開刀手術(shù)！”

　　“葉箋，準備下，第二助手。”

　　“是！”

　　……

　　“起骨。”

　　……

　　“切硬膜。”

　　……

　　“大家都做得很好。”

　　六個小時的分秒必爭，人算是暫時搶回來，參與手術(shù)的一行人臉上都是倦意和喜悅，作為主刀的陳聰，自然得表個態(tài)。

　　“葉箋，做得很好?！?p>　　“謝謝老師?！?p>　　“先去吃點東西再回來?！?p>　　陳聰把手套摘掉，對還跟在身后的葉箋說。

　　“好?！?p>　　得令后，葉箋先上了個洗手間，不料平常沒什么人的衛(wèi)生間所有間格都滿當，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她看了看時間，還是決定去另一邊的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她邊琢磨究竟怎么解決肚子的問題邊往回走，早上來的時候不見得很餓，就把挑出來的幾個櫻桃給吃了，后來餓起來的時候，人在手術(shù)室，想吃也只能忍著。

　　現(xiàn)在這個點，飯?zhí)霉烙嬤B鍋碗瓢盤都洗好了，出去吃的話……即使去最近能吃到飯的地方，從下單到端上來，至少也得要半小時，時間好像不允許。

　　真是頭都大了。

　　葉箋又餓又悶，人是疲憊至極，感覺看什么什么都是了無生氣。

　　突然，前面病房里拐出來一個穿著橙色熒光服、看上去十九、二十歲的女孩，熒光服左胸處還印著“幸福銀行”四個字。

　　葉箋認得，那是她們學校的一個義工組織，她以前大一大二的周末偶爾也會去，這樣看來，是師妹沒錯。

　　女孩手里還攥著幾袋針水，她看看針水袋上的床號，又看看病房門上的標牌，嘴里念念有詞，經(jīng)過葉箋的時候，還甜甜地打了聲招呼。

　　看著這個女孩，葉箋好像見到以前的自己，不由得也就多注意了她一陣。

　　“47床。”

　　女孩小聲嘀咕著，然后走進了標著“45-47”的病房。

　　恰巧，這個病房有帶教老師在查房，周圍，還跟著幾個實習醫(yī)生，本來還算大的病房一下子就擁擠了很多。

　　“看看，這就是腎內(nèi)科的研究生?！闭f話人明顯是話里帶刺。

　　女孩挨著墻身進去。

　　47床在靠窗臺的位置。

　　陪護家屬正在料理病人的瑣事。

　　女孩又核對了一遍標簽上的人名和床位上的人名，無誤之后，準備把針水掛到特定的掛桿上。

　　沒想到，這個掛桿太高，女孩墊了幾次腳，無果，家屬便和顏悅色地從女孩手機接過針水袋，“我來吧。”

　　“謝謝。”女孩道謝之后就轉(zhuǎn)身離開前往下一床。

　　經(jīng)過還在講課的帶教老師那里，女孩依舊貼近墻身想要離開。

　　帶教老師卻開口叫住她，“歟，你過來一下?！?p>　　女孩疑惑地指著自己，“我？”

　　“是你?！睅Ы汤蠋熆隙ā?p>　　隨行的實習醫(yī)生便默契地讓開一條道。

　　女孩百思不解地走過去。

　　“你知道你剛才做錯了什么嗎？病人家屬……”

　　女孩以為是說她沒跟病人家屬道謝，她滿臉通紅地解釋，“我有說謝謝的。”

　　“病人家屬……”

　　意識到帶教老師不是指這件事，眾矢之的女孩嚇得臉色都白了，慌不擇言地重復，“我有說的……真的……我也仔細核對過名字。”

　　“我是說……”

　　“好的，老師，您說……”女孩攪著衣角，眼神里都是不知所措，卻強行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

　　“掛針水本來是你做的，現(xiàn)在病人家屬幫你掛上去，你應該等家屬掛好，才離開的，你就這樣丟下就走，很沒禮貌知道？”

　　“對不起，我知……知道了。”

　　女孩鞠了個躬。

　　“你要道歉的是家屬?！?p>　　“對不起?！?p>　　女孩整個臉黑紅黑紅的，開口聲音都是顫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敢發(fā)出一丁點聲音，女孩像破城最后孤勇的戰(zhàn)士，無助單薄。

　　全程看著的葉箋不屑地吭了聲，她還說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原來是那天在飯?zhí)帽活欒焙完惵攽坏贸渣S連虧的醫(yī)生。

　　——曾存善，碩士，主治醫(yī)生。

　　只一眼，葉箋就一絲不漏地將他的信息收入眼底。

　　“今天先到這里，剛才抽問沒答出來的，立刻回去看書?！?p>　　曾存善將彈簧筆插入口袋，義正言辭地說完，就往茶水間過去。

　　葉箋哽了口氣，也跟著過去。

　　等周圍沒人，葉箋開口叫住前面的曾存善，“曾醫(yī)生，你等一下?！?p>　　曾存善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來，見到葉箋胸前寫著實習醫(yī)生的銘牌，頗為驚訝，從來實習醫(yī)生見到他都是躲得遠遠的，迄今為止，這是第一個主動找上門的，“有事？”

　　“是的。”葉箋看看四周，“可以借一步說話？”

　　曾存善饒有趣味地看住她，似笑非笑，卻不置可否，等葉箋走了幾步，才慢條斯理地踱步。

　　“曾醫(yī)生，”進到茶水間，葉箋努力斟酌言辭，“我覺得你剛才的處理方式不對。”

　　曾存善哦了聲，悠哉悠哉地靠在流理臺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喝起茶。

　　“剛才那個女孩，她的確做得不對，但是，曾醫(yī)生即使是要指出她的錯誤，按照規(guī)定，理應私下約談，而不是當著病人、家屬、實習醫(yī)生的面?！?p>　　“所以……你的意思是，”曾存善放下水杯，沉著嗓子問，“我錯了。”

　　“可以這么說?！?p>　　曾存善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然后起身，朝葉箋的方向過去，就像一只見到自己圍剿的獵物落入自己圈套的猛獸。

　　葉箋開始有點后怕，她剛才怎么就敢在這種地方質(zhì)問他？但現(xiàn)在，無路可退，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她必須、也只能堅持她的道理。

　　“按你的道理，我是不是應該說句對不起？”曾存善又逼近了幾步。

　　葉箋警惕地后退，聲音早沒了初時的膽氣，“至少應該和那個女孩說?！?p>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說這些話的？”曾存善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上的表帶，好整以暇地看她，“實習醫(yī)生？”

　　“一個指出者的身份?！?p>　　“真是伶牙俐齒，”曾存善勾唇，“據(jù)我所知，離科室輪換還有一個半月，你說，如果最終考察被帶教老師評為不及格，你猜猜，會怎樣？”

　　實習期間，結(jié)束每個科室的實習，帶教老師都會根據(jù)實習醫(yī)生的表現(xiàn)作出評價，學校則根據(jù)所有帶教老師的評價綜合得出每個學生的實習成績。

　　按照她們學校的慣例，實習開始前，每個人輪換的科室都已經(jīng)是定好的，但也有例外，譬如帶教老師臨時有事，就像她轉(zhuǎn)到陳聰那里一樣。

　　所以，曾存善言下之意，是他會是她下一個帶教老師？

　　“怎么不說話呢？剛才的理直氣壯呢?！?p>　　占了上風的曾存善不留余地繼續(xù)逼進。

　　葉箋退無可退。

　　這時，身后烙上一塊溫熱的物體。

　　后知后覺意識到那是手。

　　卻沒收住，一腳踩在那人腳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那人身上剎停。

　　“對……對不起。”

　　葉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身后的人是誰，就聽到他說，“我的學生，你永遠得不到的學生，這個身份，不知道曾醫(yī)生還滿意？”

　　緊接著，葉箋聽到了自己心臟坍塌的轟隆聲。

　　顧璞，他怎么會在這里？

　　相比葉箋，曾存善要鎮(zhèn)定許多，似乎對顧璞出現(xiàn)在這毫不意外，“不知道，顧醫(yī)生想聽到什么答案？”

　　“如果曾醫(yī)生沒什么要說的話，我就先帶她回去，好好犒勞?！鳖欒碧匾庖е刈詈笏淖?，然后，理所當然地拎著葉箋揚長而去。

　　某種意義上，這是葉箋第一次察覺到，顧璞和曾存善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渦旋。

　　“謝謝?！?p>　　走遠，葉箋終于將徘徊了半天的兩個字說出口。

　　“以后離他遠點。”

　　也不知道顧璞是聽沒聽見，他就這么背對她，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走了。

　　顧璞從來不帶學生，剛才的話，多半是出于維護她，葉箋自然懂的。

　　想想，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哪，他也不知道她送的櫻桃，挺好的。

　　從葉箋叫住他往茶水間走開始就發(fā)現(xiàn)顧璞的曾存善，在背后悄然無聲地將兩人的交流收于眼底，默劇落幕之后，又選擇淡然離去。

　　*

　　往后幾日，葉箋沒再和顧璞打過照面，只是，她會比平常早一個小時到醫(yī)院，在亭邊背背書，等見到顧璞的車開進地下停車場，她也就收拾東西回去了解陳聰負責的病人的基本情況。

　　上洗手間的空隙，她會無意識轉(zhuǎn)悠到七樓，也撞見過幾次梅燃進出顧璞的辦公室。

　　慢慢，她發(fā)現(xiàn)，顧璞和她一樣，相比乘電梯，更偏向于走樓梯。

　　運氣好的時候，她會碰上顧璞上樓或者下樓，通常，她情愿后面走快點，也會停下來花上十來秒看他走完那段樓梯。

　　就只是單純渴望看著他，可以不說話，不交流。

　　就像，看著一只在太陽下打呼嚕酣睡的貓，什么也不做，就那樣靜靜地，能看一下午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