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君的賭局(一)
在我成婚不足一月,我那尋死覓活要娶我的表哥,和那立誓要嫁如我夫君這般男子的嫡姐終于要成親了。
我翻開那婚帖看,上面的燙金字體龍飛鳳舞,皆是些“白首之約”“紅葉之盟”這樣的吉祥話,只有最后的署名,才能看出幾分浮躁和不甘。
“這帖子是誰送來的?”我問姝貽。
我想父親一個山君,未得召是不能隨意上天的,大娘子嫁了下界便得隨夫,更是上不來的。
“是歲星宮的一個小神官送來的,說是受人之托?!辨O說道,“奴婢可沒敢看?!彼挛覒岩?,當(dāng)先便把自己撇清了。
大娘子竟還能聯(lián)系這上界神官,想來為送這帖子很費了心思。
“姨姐要成親了?!毕嗫粗翘?,“甚好?!彼y得有了笑容,也不知道他在高興個什么。夫君的心思,千回百轉(zhuǎn)。
接下來的日子,我為給汐月隨什么禮,很想了一陣。我如今是惜梧宮的人了,送出去的東西不能再像從前那般寒酸,得顧著夫君的體面,可我對那些名貴物件知之甚少。
夫君果真從西王母處要了兩個蟠桃,這一月我基本在養(yǎng)傷,他也很少出門,把我挪到煙雨閣上住著,自己時常在閣樓上看書。
我閑得無聊就與他商量,“要不送一對如意吧,寓意挺好的?!?p> “好?!蔽夷欠蚓^也沒回一下,書案面對窗戶,他面對書案,點了兩下頭便當(dāng)作回應(yīng)。
“送如意用處不大,鐲子好些,汐月最愛那些金呀,玉啊之類的東西?!?p> “也好。”
“或者送金鎖吧,也算祝他們早生貴子?!?p> “也不錯。”
“。。?!?p> 在婚禮的前一夜,惜梧拿了一把繪了山水的折扇給我。
“這扇子有什么特別的?”我拿著那扇子左右翻看,難道比送金玉還要值錢。
“我找文曲星君畫的?!毕啻鸬?。
好吧,文曲星君一字難求,聽聞飛升之前,一個字也是萬金之?dāng)?shù),更何況如今的這幅畫呢?我方才一直以為它的值錢之處在于扇骨是象牙的。
“可是你不是說你不用旁人的東西做人情嗎?”西王母的蟠桃是旁人的,文曲星君的畫也是旁人的。
“自然不是,我拿東西與他換的?!毕啻鸬?。
“什么東西?”
“想知道?”
“想?!?p> “今晚讓我睡床上?!?p> “。。?!蔽业姆蚓龑W(xué)會使壞了。剛搬到煙雨閣的時候我重傷不能動彈,以此為借口與他分房而睡,他又不肯,非得自己抱了被褥睡在我的旁邊。如今趁著我的病體剛好了一絲,他便有威逼利誘之勢了。
“你不是說我若不接納你,你便不強迫我嗎?”我倒并不抗拒,也苦得他守了我這一個月,只是想看看他如何辯解。
“你已經(jīng)接納我了?!彼约嚎s進了被子里,顯然已經(jīng)沒有了再打地鋪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明明沒有啊。”
“你有?!毕嗌斐鲭p手將我摟了過去。
“可是我。。。我。。?!?p> “你放心,時間還早,我不急?!彼粨]手,燭光熄滅,房間暗了下來,屋子中一時安靜了下來,我只能聞到惜梧身上清幽的冷檀香味,枕著還有他硬邦邦的胸膛竟覺得無比踏實。
汐月成親,我倒是見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那狼翼山君。
“你確定你們要隨這個禮嗎?”記禮的小廝看著我手中的兩個蟠桃嘴巴抽了抽。太沒見識,這折扇可是比這兩個軟桃子還要貴重的東西,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自然是送給新娘的?!睂⒛莾蓚€禮盒塞到小廝的懷中。
“這不是前些日子剛嫁了惜梧君的憐星姑娘嗎?這嫁了人就是不一樣,出手就這么闊綽?!蹦抢且砩骄σ饕鲹踉谖业拿媲芭c我打著招呼。
“山君好早呀?!蔽业淖旖浅榱顺?,今日汐月成親,大娘子自是要好好鋪排一番的,場面比我那日更熱鬧,這狼翼山君也不知是與父親有哪些過節(jié),處處找不痛快。
“小神再早,也比不上夫人的青鶴駕車。其實夫人成親那日小神到得還要早些,如今得了教訓(xùn)總要磨蹭一會兒再出門了?!彼谔嵝盐夷侨粘捎H至晚間才有人來迎親的事。
“山君既然擔(dān)憂,其實何不如不來,反正來了這里也招人嫌得很,何必呢?”我懶得與他爭這些口舌,略略錯身,便要走。
“這便是蒼梧教出來的女兒,好大的架子,見了長輩禮都沒行一下?!蔽覄傋叱鰩撞?,他便在身后大聲說道,這來來往往參加喜宴的賓客聽了他的話都駐足看了過來。
這其中好些熟面孔,我成親之日被嘲笑嘻弄一番,如今來吃個喜酒又是一番,泥人也有了脾性。
我腳往后退了幾步,站在狼翼山君面前,扯開一個虛假的笑容,“山君方才說到禮數(shù),倒是提醒本夫人了,如今本夫人也是入了仙班,享了功德殿,怎么說也算是上神了吧,按理說山君也該給本夫人行個全禮,這才不失禮數(shù)吧。”
他方才一臉看好戲的臉頓了頓,此刻越發(fā)多的人都看了過來,我知道這些人中不乏當(dāng)時順著狼翼山君起哄譏笑、嘲諷我的人,今日正好豎一豎威風(fēng)。父親今日請這些人不也為了將那日丟的臉找補回來一些吧,那我?guī)退衙孀訏甑脧氐仔?p> “山君怎么還不行禮?對了,定是覺得這個地方太過隨意,不夠莊嚴(yán)。不過本夫人也不是太拘泥于細(xì)枝末節(jié)的人,只要誠意夠足,哪個地方都是一樣的?!蔽铱此肷螞]有說話,接著說道。
狼翼山君頓了半晌,才又笑開了來,“行禮自是小神該盡之本分,只是夫人與惜梧君成了夫妻,這禮該對你們二人行才是,惜梧君呢?”他眼睛在四周瞟了瞟,似是在找我那神龍見尾不見首的夫君。
恰這個時候惜梧不在我身邊,我倒一時想不出話來駁斥。
“哦,對了,惜梧君上是個自己成親都不露面的人,這汐月姑娘成親與他何干,他怎么會來?”狼翼山君站直了身體,方才那陰暗的神色一掃而空,面對我的目光好像憑空高了三寸。
“夫人只怕在上界不好過吧,在我等地靈面前耍什么威風(fēng)?你以為你如今借了惜梧君的勢力便能耍起威風(fēng),那也得看你那夫君給不給你撐腰?!?p> 他見我沒有說話,更加開始喋喋不休,“夫人,作為長輩我還是得奉勸你一句,平時多與人為善,指不定什么時候還得回這蒼梧山來呢,把話都說絕了,往后大家面上還怎么好過?!彼难韵轮?,我終有被惜梧丟棄的一天。
我沒有說話,眼睛落在狼翼山君后面,那邊一個玄色的身影正緩緩走來,口中喚道“江憐星?!?p> “是惜梧君。”
“惜梧君真的來了。”
方才偷偷看向這邊的人群一陣騷動,紛紛跪下對著惜梧行禮,嘴上說道“見過君上?!?p> 惜梧看也沒看那些人一眼,他一向高傲,對于這些禮拜,他覺得他受得起,那便受得心安理得,他徑直走到我身邊,“你送禮也送得太久了,我在里面等了好長時間。”
我和惜梧一到蒼梧山,他便被父親熱情地拖進了內(nèi)室,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府外把帶來的隨禮給那記禮的小廝。
“這不是遇見了老熟人,寒暄幾句,耽擱了時辰?!蔽已劬粗且砩骄嫔桓?,眸光卻是冷冷的。
“哦?你和這人很熟?”惜梧也順著我的目光看向狼翼山君,他從來都很單一,我說是熟識便是熟識,雙手交疊,打算行個儒家見面禮。
“君上這是折煞小神了,君上這禮小神萬萬當(dāng)不起?!崩且砩骄姶?,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方才笑意盈盈的臉此刻滿是驚恐,也不過是欺軟怕硬之輩。
“山君方才說什么?如今我夫君和我都站在山君面前,山君該行全禮了吧?!蔽艺驹谙嗌磉吚淅涞卣f道。
“是是是,小神見過君上,見過夫人。”狼翼山君雙手伏地,頭結(jié)結(jié)實實磕在地上。
惜梧雖然不解,但對于這種禮數(shù),他都是受慣了的,也安之若素。
“還有三個響頭沒磕呢?!蔽矣纸又f道。
又是兩個悶響磕得沉重,惜梧不明就里,但一直很配合地不發(fā)一言。
“這是何人,不是舊人嗎?”待我拉著他走了之后,他才問我。
“不過是個平常人罷了,見了旁人不好便高興,見了旁人好就挑刺、譏諷,欺軟怕硬、見風(fēng)使舵是常事,自以為處處強于人,見了晚輩就要拿出款來,其實不過是失了自我的可憐蟲罷了?!蔽覐那耙詾槔且砩骄ㄅc父親有什么過節(jié),現(xiàn)在想想大約是我太高估他了,他那狼翼山與蒼梧山隔得近,地勢也差不多,估計過去幾百年心中都與父親攀比、計較,也都半斤八兩,一口氣吊著始終不順。如今我嫁了上界新貴,他自然是心中不暢快的。
“你好像很了解他一般。”惜梧說道。
“這種人太多了,千篇一律,不想了解也了解了。”我嘆道,其實生活中與這種人打交道是最辛苦的,因為他時時盯著你家家事看,若有半點不好的風(fēng)聲,第二天恨不能五服之內(nèi)人人得知。在他的監(jiān)督下,我們像罪犯一樣,努力讓自己過得無懈可擊,一舉一動都怕落了旁人口舌。
可恨偏偏父親與這種人斷不了干系,因為他的快樂與虛榮需要這種人嫉妒的目光才能格外地放大,他的冷嘲熱諷于父親而言不僅不是煩擾,但是也是人生為數(shù)不多的欣慰。自然,若是出了什么變故,那等災(zāi)難也是成倍的。
在后院與柳姨娘寒暄了幾句,這是柳姨娘第一次見惜梧,抱著五弟弟,眼睛瞟了他許多眼。
“這個是帶給你的?!蔽夷昧艘粋€精致的小盒子,盒子內(nèi)裝的是白玉鑲金的玉鐲,在給汐月挑婚禮的時候,我倒早就想好了送柳姨娘什么了。
“這。。。這也太貴重了吧?!绷棠锟粗菦]有絲毫雜質(zhì)的玉鐲,有些驚訝。
“不怕,你皮膚白,戴著好看?!蔽艺f道。
“新郎來了,新郎來了?!鼻〈藭r,外面開始喧鬧。
“迎親的來了,你們快出去送汐月吧?!绷棠锸擎?,見不得那些外客,便推著我們出去。
蒼梧洞天外,琪樹騎著白馬,戴著大紅的綢帶,只是神色對不住這般鮮艷的衣物。身后長長的一排隊伍吹鑼打鼓,小孩子圍著花轎旁打轉(zhuǎn)。
“賞錢來了?!蹦请S著琪樹的小廝忽然揚手一把往天上甩去,那些銅錢“嘩啦啦”地全落下來,那些小孩兒便蜂蛹著去搶,好不熱鬧。
“成親,是這個樣子的嗎?”惜梧看著眼前的場景,忽然問道。
“?。磕且膊灰欢?,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習(xí)俗吧?!蔽抑浪闹兴胧裁?,惜梧真的是對這些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那有沒有什么地方的習(xí)俗是不用新郎,直接成親的?”
“。。?!庇邪。谖揖幵斓墓适轮刑焐仙窆偃⒂H都是這么娶的。
“我欠你的。”正當(dāng)我無話可答時,惜梧又接著說道。
“???”
“我們以后再像這樣成一次親?!?p> 難道他還想成兩次親?
“姨母,我來接汐月了。”這廂琪樹已經(jīng)下了白馬,走到大娘子面前,一板一眼地說道,看樣子不像是成親,倒像是。。。要債。
琪樹眼睛一瞟忽然就瞟到了站在惜梧身邊的我,眼光登時就直了起來,我被他這直愣愣的眼光看得心里發(fā)毛,往惜梧身后躲去。
“新娘子來了?!毙⊙绢^扶著汐月出了門子,從院內(nèi)一盆水潑了出來,意味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琪樹去接汐月的手,兩個人的手指在接觸的那一瞬間都如同觸電一般,往回縮去。
“哎呀,你看這兩個傻孩子,還害羞呢?!贝竽镒釉谂赃呅χf道,一手抓一人,將他們兩個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爹,娘,女兒去了,你們保重?!毕罗D(zhuǎn)過身對父親和大娘子各行了一禮,語氣中滿是哽咽之聲,也不知是不舍還是不愿嫁。
“去吧,去吧?!备赣H平時再不中用,對汐月的疼愛是真的,此時也免不了淚眼婆娑。
汐月終究拉住了琪樹的手,便要入轎。
“現(xiàn)在還去不得呢。”忽然間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沙糊了人滿面,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一個聲音從蒼穹之上傳了下來,余音繚繚,像是極遠(yuǎn),又像是極近。
一輛黑色的轎子從沉黑的天際慢悠悠晃了下來。真的是用“晃”的,就是那種歪歪扭扭,像一個缺了腿的殘疾人,可是速度卻極快,幾個閃爍便停到了我們面前。
待那轎子走得近了,我才算看清那抬轎子的人,我聽到周圍的人都“嘶”的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因為那抬轎子的根本就不是人,或者不屬于任何活物,是四個紙扎出來的玩偶,他們目光空洞,齜牙咧嘴,像那些戲臺上扮演的小丑。難怪那轎子歪斜,這些紙扎人行動不靈活,一倒便都往一個地方倒,歪也往一個地方歪。
我看那轎子黑氣繚繞,顯然不是什么祥瑞之物,惜梧的反應(yīng)很奇怪,自那轎子出現(xiàn)他便將我擋在身后,隱隱有些戒備的感覺。
“蒼梧,你是不是忘了還欠我什么東西?”那轎子落定那道如回響陣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去看父親,卻見他面無血色,牙齒發(fā)顫,這樣的恐懼比他面對惜梧時更甚。半晌才聽到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說道“今。。。今日是小。。。小神嫁女,求。。。求鬼君緩。。。緩一日可好?”
“鬼君?”眾人都抓住了這個稱謂。
鬼君之大名自是人人得知。天下分三界,神界、人界也自然有幽冥界。幽冥界有十殿閻王,三百年前閻羅王身隕,這個時間與瑯?gòu)指5乇煌?,鳳凰一族被滅的時間倒是前后相差無幾。
閻羅王隕落后,幽冥十殿沒了主宰,一時混亂不堪,后來歸墟死氣爆發(fā),人界陷入黑暗無光猶如地獄一般。幽冥界卻是很歡快,地府之門打開,人鬼同穴,十殿閻王各有主張,也各有各的本事,沒有領(lǐng)袖,也漸漸地各自為王,互不干涉。
這十個閻王之中,屬轉(zhuǎn)輪王勢力最大,三百年間將其余九個閻王打壓得越發(fā)弱小。人類只有百年壽命,時日一長,無人得知這其余九王,甚至連閻羅王的存在也漸漸忘卻了,所有人只知轉(zhuǎn)輪王,便送了一個“鬼君”的稱號。
可是父親好歹一個地靈,怎么會和鬼君有牽扯?
只聽得那轎中一個玩味的聲音響起,“蒼梧,你可別開玩笑了,你這個女兒嫁了,可就沒有第三個女兒嫁給本王了?!?p> 他這意思竟是要汐月?
“父親,這是怎么一回事?”一向少言寡語的大哥也耐不住了,他與汐月一向感情很好,如今竟平白來一個人,張口便要汐月,他如何還忍得了?
“求鬼君饒命,汐月是我的嫡出女兒,是小神心頭上的肉,你把她帶走了,便是要了小神的命啊?!备赣H忽然跪了下來,竟然就當(dāng)著這眾人的面滾淚求饒,毫無一山之主的風(fēng)度。
“這本王可管不了,你當(dāng)初賭的時候可沒想過這是你嫡出的女兒,現(xiàn)在本王來要人了,卻說出這番話?!?p> “賭?”又是一團巨石砸在眾人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