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冬一直認為方秀一就是個好人,善良、真誠、進退得當,他也是跟方秀一接觸最多的人,看著方秀一從早忙到晚,對大人從不懈怠,盡心盡力給大人準備一日三餐。今天聽了陳銘的調(diào)查,他都想象不出一個寡婦帶著老婦幼童在這么艱難的環(huán)境下還能生存下來。他小的時候雖然也生活艱難,但好歹父母雙全,只是生活困頓而已,沒有那么多磨難,而且后來還遇上了大人,就再也沒受過苦。相比之下,他要比這個方廚娘幸運多了。
半夏沒怎么接觸過方秀一,但他每天能從大人的反應中知道方廚娘做得好不好。大人對廚娘從來沒有任何苛刻要求,不求大魚大肉、宮廷盛宴的,他只想吃到可口的家常便飯。以前的廚娘或是廚師,都沒做滿三個月,有人做的實在單調(diào),有人話多,有人逾矩,有人諂媚,總之,各種事情。但方廚娘不一樣,雖是家常便飯,但也花樣繁多,大人在府里用餐的時間明顯增多,別人不知道他卻很清楚,有時會推掉宴請,就回來吃飯,飯量也比以前多了一些。而且,方廚娘也很規(guī)矩。所以,半夏是真心希望方廚娘一直留下來的。他多年前還在大人未考取的時候就跟了大人,一直隨侍在身邊,小的時候雖然顛沛流離,生離死別,但他大部分時間只要負責自己就成,討過飯,也跟人學壞偷過別人,但在偷大人錢的時候被大人抓住,后來就跟了大人。說自己苦,但跟方廚娘比起來好像都不足言說。
何懷安前腳還巴不得那個不知好歹的廚娘趕快消失,現(xiàn)在卻有點不忍心。他這快三十年的人生,只有第一次趕考因為病重沒有成功,這算的上目前為止最嚴重的一次人生重創(chuàng),幼時雖然家境貧窮,但也沒受過苦,即使父親早逝,但生活還過得去。中了探花后,由于當時秦王,也就是現(xiàn)今圣上的暗中操作,他留京五品官,后來新皇登基,自己一躍而為禮部尚書,而后又為吏部尚書,這一路可謂是坦途。這些年一直都是他決定別人應該干什么,而不是由別人來決定,即使當年是五品官時,也沒向別人低過頭,何況現(xiàn)在?但事實是,他的權威卻遭到了一個小小廚娘的挑戰(zhàn)。他給的,她卻挑三揀四!是誰給了她這么大的膽子?聽過陳銘的調(diào)查,他才多少有一些了解,這么艱難的環(huán)境,一個女人帶著一家老小,竟然熬了過來,如果不是那么些的韌勁和堅強,估計早都死了無數(shù)回了,說得殘忍一點,那兩個孩子可能都會尸骨無存。他雖然知道平常人在這個世上的艱難,自己當初要考取功名,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出人頭地,但是那種下層人生活的困頓,他還真沒有體會過。即使當時身無分文,纏綿病榻,但還有幸得到了秦王的幫助。他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來那個方廚娘說的一句話:當官好,能不受人欺負!
“算了,你把人都叫回來吧。”何懷安有點無力。
“大人,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查到方氏從哪里來的。”陳銘還以為大人嫌他辦事不力。
“陳六,大人都說不用查了,你還想干什么?”半夏難得地對自己人嚴肅,他和陳銘是平等的地位,但聽過方廚娘的經(jīng)歷后,真的不想知道太多,那個女人真是太苦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能在尚書府里有了棲息之地,沒想到還被大人趕走了,還有什么必要查?
陳銘看了看大人,沒說什么,看來真的是不需要再繼續(xù)調(diào)查了,真可惜,他倒是很想查一查這個方氏,這么痛苦的經(jīng)歷,到底還有什么是大家不知道的。他覺得還挺遺憾的,難得遇到這么一個費盡力氣還沒有調(diào)查完整的人。對他而言,方氏現(xiàn)在已不再是任務了,更像是對他的工作能力的挑戰(zhàn)。
“大人,方廚娘她……”三冬忍不住想要為方秀一說話。
何懷安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退下去,誰也沒敢多說什么。
尚書大人手里把玩著那塊小小的玉佩。青玉雕成,半個手掌大小,上面的蘭花手法雖然稚嫩,但勝在生動和認真,背面的祥云沒幾個,但寓意美好。那個小小的孩子一臉期盼得到他贊美地說:
“大人,這個蘭花,我是照著先生畫冊上刻的。大人就像蘭花一樣圣靈高潔,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這個結叫冰花結,是我娘親教給我的,名字很好聽吧?我平時就把這個玉佩帶在身上,有時間我就刻一刻?!?p> 小小的年紀,眼睛亮晶晶的,誰能想到曾經(jīng)遇到過那么危險的事情?竟然是個本應該嬌養(yǎng)的小女兒。
另外一個小小的孩子,開心地把寫的字展開在他面前,“大人,上次拿了你的字帖,我都沒敢給別人知道,怕別人嫉妒。我就在家里悄悄練,你看,我寫的怎么樣?先生說我最近寫字進步特別快!”
這么一個瘦小的身體,能拿起鐵棍差點打斷一個壯漢的腿,這得需要多大的力氣和心勁,估計真的是連命都不要了。
是啊,她們經(jīng)過了那么多磨難,可不就是覺得最差的也不過是丟了性命而已,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大人,你吃,娘親給我們做的炸小魚,聽娘親說,多吃魚,對腦袋好。大人要處理那么事情,肯定很費腦,多吃點魚,補補。不過,剛炸出來的魚最好吃,這個口感差了點?!蹦翘煲黄鸪燥?,方廚娘給孩子們做的菜里有一盤炸小魚,只是因為做好了之后熱在鍋里,失去了口感,但味道還不錯。他竟然吃了半盤的炸小魚。
“飛羽說的是真的,娘親做的炸小魚是真的很好吃。”思遠也肯定說道。
兩個小孩子,真的是希望他好,他多年的閱人經(jīng)驗,絲毫看不出他們有作假的成分。
不得不說,他很欽佩方廚娘的生存能力。
這廂,方秀一從書房回到那個小院子后,有一會兒的時間是在發(fā)呆,不知道事情怎么會演變成這個樣子。自己這些年對危險和弱勢的負擔已經(jīng)成了慣性,不論遇到什么事,首先就是下意識地規(guī)避風險,強調(diào)自己的弱勢地位。但她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身居要職的高官,還是跟皇帝關系匪淺的吏部尚書,手里掌握著多少官員的前途命運,而她,只不過是一個寡居的小小廚娘而已,連個娘家都沒有的貧賤女人,還有什么資格跟人家談條件。最好的結果本來應該是坦然接受就罷了,偏偏自己不愿意。以后若有什么是非,其他人當然不會跟一個尚書大人過不去,而她的孩子可能就會成為別人的借口,到時候,誰能護得了她們母子三人?
算了,既然都這樣了,也沒有回頭路可走,說不定是命運對她的提醒呢。方秀一很好地學習到了阿Q精神,想通了這一點,就立刻投身到了收拾行李的忙碌中,也幸虧后來沒有買很多東西,否則還真不好處理。看到那塊玉石,飛羽已經(jīng)處理了一些邊角料,看樣子好像是一朵蓮花吧,只有上面的一點樣子,其他的邊角料都被飛羽收拾起來,說是要給大人刻什么,不過看來也不能繼續(xù)了。這塊玉石是帶不走的,明天讓三冬拿回去吧。
方秀一收拾了一天,到下午的時候就差不多了,東西也不多,她準備明天出去先住在客棧里,然后再去看看原來那個地方還能不能租,如果不能,就再去別的地方,如果京城待不下去了,她就帶著孩子再往南走,南方大城市,雖然不是權力中心,但勝在經(jīng)濟發(fā)達,她不相信這天下沒有她們娘仨的立足之地。
孩子們下午回來的時候,看到母親就在,都很驚訝,但更高興,難得一下學就看到了母親。
“回來了,我的寶貝們?”方秀一給了兩個孩子一個大大的笑臉,不管生活如何,她永遠都不想給孩子看到一副晚娘臉。
“娘親!”孩子們高興地抱著方秀一。
“快洗了手,來吃飯,今天,給你們做了清蒸魚,還有口水雞哦!”
“好的,娘?!?p> 吃飯的時候,飛羽問方秀一:“娘,怎么今天不給大人做飯了嗎?”
但是思遠想的不一樣,他已經(jīng)看到了那些被打包的東西,有點擔心地看了看母親。
“是啊,大人今天不用我做飯?!?p> 一頓飯,飛羽高興地吃著,思遠則是憂思重重。方秀一暗自嘆氣,摸著思遠的頭發(fā),這個孩子總是特別敏感。
飯后,方秀一讓兩個孩子做好,“思遠,飛羽,娘要給你們說一件事情。”
“什么事,娘說吧。”飛羽似乎沒有看到思遠的表情。
“都是娘的錯,惹大人生氣了,我們不能再留在尚書府了,明天就要離開這里?!?p> 飛羽一臉驚訝,倒是思遠覺得是預料中的事情,娘連行李都收拾好了,但飛羽一直跟在娘親身邊,都沒注意到。
“為什么啊,娘親?大人昨天不是說還要教我學畫嗎?”
“飛羽,忘了娘說的話了?榮辱不驚!別人能給你,也能收回。你放心,娘一定再給你們找老師?!?p> 兩個孩子都沉默著,不敢相信昨天還對他們信誓旦旦地說要當他們老師的人,一夜之間就變了卦,這大概就是娘經(jīng)常說的:高高在上的人,大多都是變化無常的。
“知道了,娘?!眱蓚€孩子低著頭,低低地說著。
“思遠,飛羽,大人給你們的字帖和玉石,我們都不能帶走,以后,我們就跟尚書大人沒有任何關系了,你們也不能對其他人說起這件事?!?p> 兩個孩子難過地點點頭,真的舍不得。
“但是,你們要記得,不能因此對大人有任何怨言。我們在這里的這段時間里,過得也很安穩(wěn),尚書府里的人也都沒有為難過我們,所以,你們也要對此心存感恩,千萬不能讓生活的不如意影響了你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判斷。記下了嗎?”
“記下了,娘!”兩個孩子大聲地說著,雖然語氣還有點傷感,但娘親這樣的訓導,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了。
“好了,娘的乖寶貝。去寫功課吧,雖然我們明天就離開,但功課不能耽誤。明天你們照常去學堂,娘負責搬家,下午去學堂接你們?!?p> “知道了,娘!”
“娘,我寫完功課后能不能多刻一會兒玉石?我原來打算給大人刻一朵蓮花,以后也沒有機會了,我想今晚把上面的幾個花瓣刻出來?!?p> 方秀一把飛羽摟在懷里,這個小姑娘,真是莫名地讓人心軟。
“好,娘陪著你!”
“哥哥也陪著你!”
飛羽呵呵笑著,似乎一下子就沖散了一家人頭頂?shù)臑踉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