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桃躺在床上,頭腦有些懵。
夭桃以為的重活一次,是回到自己死前的幾天,或是在原本死亡的時間點稍微改動一下使自己繼續(xù)活下去,卻沒有想到是回到這么小的時候。
五歲。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得病,符家還不是那個一提起來就令她感到恐懼和愧疚的冰窖,而是她安全溫馨的小窩。
夭桃還記得,這個時候她極其活潑好看,整個人都圓滾滾的,臉頰紅潤,目光明亮,邁著結實的小短腿在家里上上下下跑來跑去,任誰見了都要說這是個壯實孩子。
這個時候母親還很年輕,不是說年齡,而是心態(tài)。母親經(jīng)常運動,身體健康,體型纖小,穿著小坡跟的皮鞋,腳步聲踩在地上輕快悅耳。
小小的夭桃經(jīng)常坐在她那片窗前的小領地上,看著母親白色的、棕色的、系帶的、裝飾著小小的花的鞋子,在她面前如同穿花蝴蝶般蹁躚來去,柔軟的嗓音帶著笑意對她說:“咱們家里,被陽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桃桃的領地。”
這個家里頗有一些沒大沒小的意思。母親一高興,就喜歡拉著夭桃的手,叫她“小姐妹”,還要假裝驚訝地說一車像“這是誰家的小妹妹這么漂亮”之類的話。夭桃對母親也是亂叫,有的時候叫媽,有的時候叫小姐姐,有的時候直呼其名她也不會生氣。
母親喜歡一切粉嫩的色彩,還有蕾絲、緞帶和蝴蝶結。她自己需要工作不能穿這樣的衣服,就把這份少女心用到了家里和女兒身上。她找人替夭桃做各種合身的小蓬蓬裙,上面布滿褶皺和花朵,有的裙擺上還繪著一整幅野餐的小動物。她抱著夭桃出門,就像抱著一個綴滿了裝飾的粉紅花球。
家里的臥室是母親親自采購、親手布置的。夭桃三四歲的時候家里重新裝修,父親被母親趕出去住了兩周酒店,母親說要給他一個驚喜。
夭桃至今忘不了父親一進臥室,發(fā)現(xiàn)臥室變成了一個滿眼全是粉嫩的、碎花的、鋪滿了毛茸茸的地毯和軟墊的屋時一言難盡的神情。不過父親雖然表情抽搐,嘴巴卻不抽搐,當即把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的沒的全都挖掘出優(yōu)點夸了一遍,聽得母親周身上下都洋溢著得意。
父親是一個溫和的、凡事容讓的、幾乎有些木訥的老好人,一張嘴有些笨。所以他不常說話,就算說話也總是先想好了再開口,顯得他不光是嘴笨,連頭腦也不聰明。好聽的說他是穩(wěn)重,不好聽的就說他是個沒嘴的葫蘆。
只有面對母親的時候,他不僅不笨,情商還高,連一張嘴也能舌綻蓮花。有一個姑姑說了,要是他平時也那么機靈,可以少奮斗十年。
后來父親大概實在憋不住了,私下里對夭桃大肆吐槽,可能是欺負她人小聽不懂。
夭桃倒沒小到聽不懂話的地步,安靜地讓父親安全地大倒了一番苦水,然后嚴肅地繃著臉開口:“你說我老姐姐的壞話了,我跟她說去?!?p> 父親:“……”
后來夭桃得到了兩百塊錢。
小時候的夭桃特別喜歡母親的裝飾風格,總是一放了學就跑進父母的臥室一頭扎進軟墊里打個滾。母親高興的沖著父親顯擺:“桃桃像我?!?p> 父親:“……”不,她不像,你沒有在這么大的時候坑過我的錢。
后來父親忍無可忍地買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軟墊,叫保姆在夭桃的臥室地面上鋪了兩層,成功地把夭桃驅逐出了他們的臥室。
這兩百塊錢被夭桃花出去二十八塊,請客給全班的同學都買了一根棒棒糖。一隊小蘿卜頭戴著小黃帽子,牽著前面人的衣角排著隊去超市,被人拍下來放到了雜志上,成了當日的一景。
剩下的錢夭桃舍不得花,而且她也不缺東西,一直被她藏在衣櫥和墻的夾縫里。她生了病后,也忘記了藏的錢這回事,等她再想起來,已經(jīng)長大到手伸不進那個小縫隙了。
夭桃從床上爬起來,晃蕩到衣櫥前蹲下,手伸到縫隙里摸了一下。
摸了一手的灰。那一小卷錢并不在這里。
夭桃晃了一下腦袋,有些不明白了。
難道是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拿走了?那這點錢倒是最終沒有浪費。
這也不重要。夭桃拉開櫥門,衣櫥最邊上的一格有一個抽屜,有意思的是這個抽屜里還有一個暗格,當時給了夭桃一個小小的驚喜。
就是這一年,夭桃第一次想到了夭夭的故事。她這時候只有軟皮的作業(yè)本,好容易翻箱倒柜地翻出了一個老舊的、也不知道是誰的畫著青春疼痛風封面的空白筆記本,用自己最喜歡的那一支戴了個粉紅蝴蝶結的鉛筆,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寫出了夭夭的故事。這也是她唯一親自執(zhí)筆落到紙上的一個故事。
她一天寫一點,不寫了就藏到暗格里,直到整篇完成。
等她再長大一點,認為這個東西是她的黑歷史,再也不肯去碰。
直到夭夭落入了她的腦海,她為了證明夭夭真是她幻想出來的人物,又一次打開了暗格。那個時候,那本筆記本已經(jīng)不見了,她猜想大約是媽媽拿走收起來了。
不過她也沒有去問。由于她的病,她變得敏感孤僻,和母親也不復當年的親近。而且她是害怕的,她害怕每一次接近母親時母親憂郁的臉上勉強浮現(xiàn)的笑容,這笑容卡在她的喉嚨里,讓她不敢發(fā)出聲音。
這次她順利地摸到了筆記本。筆記本斑駁的青藍色封皮上寫著一串愛來愛去的文字,和她記憶當中完全相同,連塑料膜上鼓起的氣泡她都沒有記錯一個。
筆記本內的紙極其粗糙,泛著黃色,好像要掉碎末的紙上還夾雜著一些黃色黑色的草殼一樣的東西,翻動的時候會發(fā)出脆弱的卡啦聲。鉛筆在上面落下的痕跡很淺淡,夭桃年齡小力氣也小,并且用的那支筆實際上質量并不怎么好。
夭桃抱著筆記本坐到她低矮的書桌前,打算重溫一下自己已經(jīng)寫了的那點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