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孤獨(dú)的人。以前或許人是孤獨(dú)的,但這一次,她的靈魂也跟著孤獨(dú)了。
她再也不曾向任何人袒露過心扉,直至死亡來臨。
江辭無力低垂著頭。
她竟然變成了她最討厭的那類人。
江辭緩緩抬起自己的手,仔仔細(xì)細(xì)翻看著,恍惚間竟覺得萬分陌生。陌生的卻不是那雙手,而是她自己。
她對自己到底了解多少,或是,她真的了解自己嗎?
這個想法滋生的一瞬間,江辭便被嚇了一跳,渾身一個激靈。
江辭這般熱烈的反應(yīng)嚇到了一旁的宛春,宛春看著江辭,關(guān)切道:“你怎么了?從剛才到現(xiàn)在你就一直一副失魂的樣子?!?p> 江辭偏過頭來,看了看宛春,扯開嘴角,笑了笑,“沒事。”江辭朝前看去,扯開話題道:“快到了,走快點吧?!?p> 宛春憂心地看了江辭一眼,點了點頭,“嗯?!?p>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睆垳Y同江辭并肩而立。
張淵越是關(guān)心她,她就愈發(fā)愧疚。
江辭不敢抬頭看他,只得微微偏過頭去。
張淵見狀以為她不舒服,忙又飄至她前頭,憂心道:“你到底怎么了?從到那書店到現(xiàn)在,你就一直這樣!書店……”
“是不是那趙文錦對你說了什么?”張淵在腦海里翻尋著一切關(guān)于剛才的記憶,他記得他一直跟在江辭身邊的,趙文錦一直羞紅著臉,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還是他對你做了什么?”張淵又急道。
張淵過分的關(guān)懷教江辭愈發(fā)不安,心頭愧疚已經(jīng)盈滿出框,就快要將她給淹沒了。
張淵真心待她,她卻有此等黑暗邪惡的想法,著實愧對于他。張淵平白無故被她牽連,淪落至此地。她卻總一味的忽視他,甚至……差點就要利用他了。
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張淵卻不是。
這一方小天地,于她而言,還算不錯,于張淵而言,卻是囚籠。周遭人皆看不見他,獨(dú)獨(dú)她能看見,除了她,再無旁人能救他。
無人與他言說,無人與他歡笑。
江辭明白孤獨(dú)的滋味,張淵也一定是如此的。他雖不說,江辭卻能感受得到。
他一定無時無刻不盼望回家,她這個罪人又怎能滋生此等罪惡想法,真真是該死。
“你為什么一直低著頭?你好像……不敢看我?”張淵的話莫名有些顫抖,面色幾分惶恐。
聞言,江辭抬頭,同張淵相對視。
目光雖定在張淵身上,卻無焦距。
江辭穿透了他,遙望著遠(yuǎn)處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房屋,搖了搖頭,又笑了笑。
張淵知曉再問不出什么,便默默退至她的身側(cè),故意慢她一步,癡癡地凝望著她。
眼中,有窺不到的暗流,在默默涌動。
云層掩映下來,蓋住遠(yuǎn)處的山峰,氤氳叆叇,有霞光為它鍍上金邊,金光燦燦。不知道的,還以為身處蓬萊仙境。那些知道的,心照不宣,閉口不言。
沈若早就回到了王府,江辭和宛春回到王府時,沈若正在正廳會客。
江辭想著快到時間了,需得去露個面,告訴他她回來了。
走至回廊處時,一個小廝正端著果酒朝正廳方向走去,江辭見狀趕緊攔住她,道:“王爺說了,讓你再去取些水果來,這些由我?guī)ゾ秃??!?p> 那小廝看了一下來人,見是江辭,便識趣地退下了。
江辭一手端著食盤,一手拄著鳩杖朝正廳走去。
走至正廳外,江辭放下鳩杖,將它靠在門側(cè),瘸著腳進(jìn)入廳中。
江辭見沈若坐在上端,便端著食盤朝他走去。
沈若看了一下她,微微蹙了蹙眉,卻還是點了點頭,而后眼神向右望去,示意她將這食盤端往右邊。
江辭點了點頭,轉(zhuǎn)了個身,走至下方客人處。低著頭將食盤置放其上,接著將食盤上的果酒端出來,為那客人斟上,斟滿后,江辭默默將那盛滿果酒的金樽遞給那名客人。
客人卻顫抖著不敢接過。
江辭便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微微半蹲的腳已受不住,眼看著就快要失力跌倒了。
端坐席上的沈若見狀,輕輕咳了兩聲。
客人這才顫抖著將酒接過,手還是在一個勁地抖著,樽中果酒也同他的手一般,搖搖晃晃,跌出金樽,濺灑四方。
江辭忙伸出手想為他掌著,客人卻遽然伸出一只手擋了她的手,急急忙忙道:“不、不用!”
江辭一時沒收住力,自己的手同他的手相撞,碰在一起,溫?zé)岬氖指兄了终菩膫鱽?,似雷電一般,直擊他的眉心?p> 客人驚得霎時便縮回了手,身子也忍不住顫了顫。
江辭沒注意到他這一系列的反應(yīng),只注意到了那沿著邊角滴淌而下的果酒,江辭一邊道歉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張絹帕,伸出手去就要擦那果酒。
客人又忙道:“不、不用了,你下去、下去忙吧,我、我、我自己來弄!”
江辭抬頭,正要同他再誠摯道一聲歉,卻驚訝發(fā)現(xiàn)眼前這人便是那趙文錦!
趙文錦也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原本就撲紅的小臉現(xiàn)下更紅了,“你、你、你,我、我……”
趙文錦急得說不出話來。
江辭知曉他的情況,也知曉自己再不走的話,場面怕是會越來越亂,于是忙出聲道:“實在抱歉,大人,奴婢初來王府,還不太熟悉王府的規(guī)矩,做事魯莽了些,還望大人莫怪,奴婢這就下去領(lǐng)罰!”
趙文錦又急道:“不、不用,我、我、我不怪你!”
座上沈若投來審示視的目光,眼睛微微瞇起。
“多謝大人寬宏大量,奴婢這就告退!”說罷,江辭起身,瘸著腿,一步一崴走了出去。
退至門外,江辭趕緊閃身至一旁,迅速倚靠在立柱上,這一得了倚靠,全身頓時便卸了力,腿開始不住地打顫,似冬夜的老寒腿一般,寒涼之感沿著五脈經(jīng)絡(luò)逆流而上,遍躥全身。
江辭看了眼滿臉擔(dān)憂的張淵,忽然開口道:“不然你去聽一聽他們在談些什么吧。”
張淵面露疑色,“為什么?我們不是不摻和這些事的嗎?”
“那趙文錦突然來王府,我有預(yù)感,肯定是關(guān)于趙施夷的,你去聽一聽,也有助于我們計劃的實施。”
“我們有什么計劃?”張淵眨眨眼。
江辭頓住,她其實不過是想支開張淵罷了。一看到張淵,她心底便會不自覺地涌上一股愧疚,她也害怕看到張淵關(guān)切的目光,若是能支開張淵,得到一段獨(dú)處的時光,她的心會稍稍釋懷一點。
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壓抑。
“我們的計劃就是‘隨勢而變’,形勢不同了,我們的計劃也要跟著不同,你快些去盯著他們,我先將書拿給杜衡?!?p> 張淵深深地看了一眼江辭,江辭眸光微閃,避開了他深沉的目光。
“好吧,我知道了?!睆垳Y道。
江辭似聽到了終于若有似無的嘆息聲。
她不敢抬頭,在原地立了良久,直到腳又受不住了,開始顫抖起來,江辭才敢抬頭,見張淵不在了,江辭才算是松了口氣。
拿過立在一側(cè)的鳩杖,拄著它,一瘸一拐地朝廚房走去。歸還了食盤后,江辭又朝西廂走去。
她來得不是時候,杜衡不在。
江辭只覺得腿上的酸痛又加劇了幾分,終是受不住,便隨意找了個草坪,一屁股坐了下去。
已經(jīng)入秋了,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已經(jīng)有些許星辰自天空邊緣漫上來了,月亮也漸露真身。
有影影綽綽地云霧繚繞其間,如夢似幻。
江辭抬頭,癡癡望著。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jīng)來這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似乎經(jīng)歷了很多——利用、猜忌、袒露、交心……
這一個月的經(jīng)歷,抵得上她那半輩子的經(jīng)歷了。仔細(xì)思來,竟覺得同那夢一般,好不真實。
會不會她已經(jīng)死了,只是上天看她可憐,便贈給她一場奇妙旅行,將她一生的缺憾給補(bǔ)上。
不是說人生當(dāng)有八苦嗎,若不嘗了那八苦,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人生呢。
會不會是這樣呢?
若真是這樣,那這里的一草一木是不是皆由她主宰?就像那個幻境一樣,萬物由她主宰,她是萬物,萬物是她。
江辭低下頭來,看著腳下那片被她踩得七歪八扭的草,怔了怔神,顫抖著手去將它們扶起,卻是無用之功。它們還是扭著身體,垂著頭,了無生機(jī)。
江辭輕輕嘆了口氣,將頭深深埋進(jìn)兩腿間。
張淵說,這是一個虛假的世界,可這里的一切又好真實,真實到連心痛都痛得那么實在。
到底是一場夢,還是一場旅行,或是……她將要開啟的真正的人生?
杜衡回了院中,正要開門進(jìn)入房內(nèi),卻忽然聽見低低的、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偏頭看去,卻見遠(yuǎn)處坐著一人,好似在哭泣般。
杜衡試探著走近,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背影,原來是江辭啊。
杜衡走上前去,剛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卻聽見一聲抽泣聲,他的眉頭立時蹙了起來。
挨著江辭坐下,不出一聲,恍若無人。
良久,江辭才抬起頭,杜衡也偏過頭來看她,仔細(xì)看了看她的眼睛,只一點微紅,并無淚花,她的臉也很干凈,沒有淚痕。
江辭這才驚覺身旁坐了一人,微微轉(zhuǎn)過頭來,見是杜衡,輕輕一笑,又轉(zhuǎn)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