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的脾氣著實算不得好,以往當在朝參政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她不輕易與人交惡,也不隨意同人交好,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輔政,在大燕朝威名極高。
“祖母~后廚可曾備上了阿羨的午膳?”
“這府上少了誰的也不敢少了你的?!?p> “八寶野鴨,奶汁魚片,爆炒田雞,我都早早叫人都預備下了,且敞開肚皮吃就是了~”
刮過我鼻尖的手指觸感過于松弛綿軟,皮膚上的褶皺一層疊著一層,暗黃色的表皮布滿了大小不一的褐色斑點,原來那個清風之姿的祖母也被歲月磨練成成了滿目風霜的垂暮老者。
“祖母~”
我想我并不是個喜歡念悲傷懷的人,我瞧得都是沙場鐵血,見慣了生離死別,早就學會了看淡命數(shù),懂得了人命既寶貴又輕賤,易逝而脆弱。
命既由人,也由天。
生于斯,便還于斯,這是天道。
我雖明白些,卻終歸也舍不得。
祖母雖然恩養(yǎng)在府數(shù)年,卻因著我的緣故備受猜忌,行動頗受掣肘,現(xiàn)在東宮未立,儲位懸空,先不說我本就無意,況且我一沒有治國理世的才能,二沒有制衡朝堂的權謀,三既不得民心又不得圣心,這般思來想去幾番怎么都不會是我,至于這諸多猜忌應當在我上繳兵符之后有所消散了。
“祖母怎知阿羨今日會來?”
“阿姝昨日去找你了是也不是?”
“……”
我訕訕地點著頭,隨著祖母往里間走。
“她書讀的不少,卻總是不懂太過剛直反而易折的道理,今日她無故告假我便猜出一二,昨日晚膳后她興沖沖地出了府,想來便是去尋你求公道了?!?p> “此事是孫兒之過……”
“渾說,你有何過?你常年在外,無瑕理會朝政,此番由你主審只是做給旁人看的,我們的這位皇帝陛下極好名聲,生怕百官萬民以為她苛待了你這個解兵還朝的戰(zhàn)神,稍稍一想就知道你既不通朝堂禮制,又不通三司法規(guī),凡事自然不會讓你多加置喙,不過就此事而言,無用便是功了。”
我也是這般想的。
祖母是當朝帝師,更是先帝駕崩前欽定的托孤大臣,輔政數(shù)十年,朝政上能說的,不能說的她再清楚不過,這些伎倆于她真真是小兒科。
“阿姝很有晏家風骨,清正剛直本是長處,只需好好磨礪,祖母再加以提點,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朝堂之上總得需要些忠正剛直,敢于進諫的能臣,純臣。
“祖母~快些遣人喊阿姝來用膳,飯畢后阿羨還有些話要同她講講~”
“好好好,此事你無需多費心勸慰,這是她該受的。”
“阿羨自然是曉得的,我鮮少在京,好不容易得空能與自家姐妹嘮嘮家常,祖母還不肯允?”
“胡鬧,我是巴不得你月月來,日日來,時時來呢~”
宴姝進門的時候臉還是黑的,眉間的陰郁神色還沒褪干凈,嘴唇也緊緊地抿成一條線。
“見過奕王殿下……”
“請老祖宗金安……”
我與祖母相視一笑,叫她免禮起身。
“別拘著了,先用膳。”
食不可言,寢不可語,這是宴府早前就立下的規(guī)矩。與我往常大相徑庭。
布菜的人都是精心挑出來的,著窄袖常服,腕骨突出,手白皙修長,指甲修理的干凈圓潤,手的準頭既穩(wěn)又準,他們慣會察言觀色,夾的菜式都都是你想吃的,一樣一樣整整齊齊地碼在藍底金邊的碟子里。
雖是舒心愜意,但是總感覺少了幾分恣意自在。
繞過榮壽堂里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屏風,就到了內間,宴姝就躬身立在身后。
“奕王殿下……”
我讓她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自己去了上首坐著。
“你去大理寺多久了?!?p> “還不到一年。”
“入仕不過一載便居大理寺少卿一職,你覺得是何種緣由?”
“我并未想過……”
“你出身高門,便有諸多東西需要顧及,哪怕你不愿,也得受著,你既享了旁人享不到的富貴,就得受旁人受不了的委屈,你是晏家的嫡女,你的外祖母位列三公,莫要做出有損晏家門楣的事情?!?p> “可笑,什么時候查明真相也有辱家風了?什么時候……”
“這便是你要受的委屈,為了保全自己,保全晏家,咽下你的義憤填膺,對此事閉口不言?!?p> “我便是怕自己多言,所以今日未曾去早朝,你說的我都懂,世風日下,朝局如此,只是,阿姐……”
我一怔,終究是我逼的阿姝低了頭,服了軟。
我抬眸示意她繼續(xù)。
“阿姊只需回答你可與此事有關?”
她眼里是急迫的殷切,我當知道,這是她最后的底線。
“并無。”
她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那日的難言之隱,今日能否言明?”
輕呼一口氣
“王琪篡改陣亡將士名單,私吞了陣亡撫恤的銀兩。”
?。。?!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緣何?莫非……”
“阿姝,凝神,慎言?!?p> 她眼里是化不開的濃稠死寂,我實在是不忍看下去,向祖母問過安后就回了府,卻沒想到府上還候著一位貴客。
梓禾在我進門的時候就開始絮絮叨叨,我大概是知曉了情況。
“沈大人現(xiàn)在應當是門庭若市,賓客眾多的大紅人,怎么有空跑到我府上了。”
“奕王殿下說笑了,臣是來給奕王殿下遞帖子的?!?p> “遞個帖子遣人送來就是,何需勞煩沈大人親自來。”
“有幸來奕王殿下府上怎敢說的上是勞煩,是臣的祖母下月十五六十大壽,不知殿下是否肯賞臉蒞臨寒舍……”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遞來了那個紅底金紋的請柬。
梓禾偷偷在我耳邊知會。
“這位大人的祖母是沈知婕,沈公?!?p> ?。?!
等等,不行,先待我好好捋捋,他祖母是沈公,那不就是沈貴君的母家,我大姐的外家!
…………
我有些無措,真真是邊關待久了,忘記帶著腦子回來,只顧著看他跟在二皇姐身側,沒細細思量過他的身份。
我說怎么瞧著他面熟呢,若是旁人也就算了,這位沈家的小郎君,可是我大姐放心尖尖上疼的人,雖然沒明面上擺出來給人看,但是京城里的世家權臣沒有幾個是不知道的,大家都拿他當我大姐的正君看的,平日里凡事都好生尊著供著生怕得罪這位準主子,我有些想不通,他都有此番尊榮了為何還要與我二皇姐糾纏不清?
我的神色有些復雜難言,且不說沈公身份貴重,就算是看在我大姐的面上我也得去一次,她人不在京,我總不能叫人小看了她心上人去,只是,我對此人著實沒什么好感,只怕往后可有的磨了。
“煩勞沈大人回去轉告,下月十五孤一定到場為沈公賀壽……”
“那下官便多謝奕王殿下了。”
他笑的和煦,眼角微微上揚,唇也咧的極開,明明很是無害的模樣卻不知為什么,我的寒毛都豎起了一大片,真真是奇哉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