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瑛和許辭熟了后話就止不住。
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里,許辭知道她爹娘相愛甚篤,她爹是個文弱書生,在私塾里當(dāng)夫子,娘親會養(yǎng)紫色的蝴蝶,很是漂亮。
紫色的蝴蝶……會是衛(wèi)昭所說的迷蝶么?
如果真是燕娘傷了衛(wèi)昭,只怕難逃一死,以衛(wèi)昭的心性,或許還會以防萬一,斬草除根。
許辭望向一無所知,天真爛漫的瑛瑛,恍惚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她才四歲,也要被迫同至親生離死別,背負(fù)血海深仇在這吃人的世道求生嗎?
許辭現(xiàn)在已經(jīng)甚少夢見爹娘了,她學(xué)會麻木地隱藏自己的恐懼、無助,清河的大火成了她心上無法自愈的傷口,每每觸碰,都鮮血直流。
年歲越長,許辭越能理解失去的痛苦。在每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在被雷雨驚醒的深夜,在闔家歡樂的日子里,她被一遍遍提醒自己內(nèi)心的空缺。
她好像破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怎么也拼湊不出完整的模樣。
時間叫她深刻地知道,陰陽相隔是多殘忍的事情。
許辭有時會沉溺于往昔無法自拔,總覺得自己也該葬于火海,可娘親的遺言又時時拉扯著她,她死不得,也活不好。
“姐姐,不哭,瑛瑛乖?!辩浐鹾醯男∈峙呐脑S辭,“吃糖,甜甜的,就不哭了。”
許辭才覺滿面濕痕,她抱起瑛瑛,疾步往回走,道:“不要怕,會沒事的。”
像是對瑛瑛說,也像是對十歲的許辭。
衛(wèi)昭倒是心平氣和,他嘗了口陽春面,“手藝不錯。你以前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想今日也能洗手作羹湯。坐吧,故人相見,總該敘敘舊。”
燕娘依言坐下,聲音因害怕有些顫抖:“凡人的日子,不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么,哪能真的有情飲水飽啊?!?p> 她的頭巾翻出來一角,滿頭鬢如霜。當(dāng)年一張?zhí)一?,嬌嗔怒罵的姑娘如今形容憔悴,風(fēng)采不再。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棄了富貴逍遙,于此茍且偷生,真的如意?”
燕娘垂眸,手拂過衣裙褶皺。麻布微微刺手,和從前所著身的綾羅綢緞確實(shí)天壤之別。
那時她陪伺在夫人身邊,過得極為清凈自在。夫人性情好,從不為難旁人,閑暇時與她擇花制蔻丹,口脂,焚香引蝴蝶,總有許多消遣。
后來夫人病逝,她獨(dú)居離恨天,衛(wèi)昭日漸位高權(quán)重,她也跟著沾光,膏粱錦繡,錦衣玉食。
哪像現(xiàn)在,天蒙蒙亮就得起床揉面,為了生計(jì)奔忙,年節(jié)里簪朵絹花也要暗暗嫌貴。
貧賤夫妻百事哀,再是深厚的愛意也在日日磋磨中消解得差不多了。
“如不如意,都是自個兒選的。好在有了瑛瑛,日子再難捱也有個盼頭。”燕娘幾欲落淚,“我修為俱散,能活至今日已是僥幸。夫人對我有大恩,我萬不該向您出手,可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故才以下犯上,險些釀下大錯。如今得見您安好,想是夫人庇佑。”
衛(wèi)昭眸中劃過一抹暗色,手里的木頭人被捏成齏粉。
她怎么敢在他面前提起這樣的話!
他數(shù)次命懸一線,被折辱戲弄,受盡磨難,天底下哪個母親的庇護(hù)是這樣殘酷的?
燕娘嚇得趕忙跪下,冷汗津津,請罪道:“燕娘失言,尊主息怒!”
衛(wèi)昭擦干凈手上的粉末,看燕娘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死人,“許是本尊過于仁慈,讓你錯以為可以肆意猜度?!?p> 他不希冀任何人的愛。
經(jīng)年舊事傷過他一回,已叫他徹底絕了那點(diǎn)念想。
“昭昭若日月之明,夫人為您取名時,翻了多日詩書典籍,最后才與郎主定下了昭字。夫人還說想繡一頂虎頭帽,人間孩子都要戴的,可以擋災(zāi)。她不會針線,總是扎到自己手指,誰知道,帽子做到一半,郎主就出了事?!?p> 燕娘受了衛(wèi)昭一掌,殷紅的血溢出嘴角,眸光哀戚,“或許夫人只有恨您,才能撐到您長大?!?p> 她看見遠(yuǎn)處女兒的身影,心柔軟了一瞬,“我從未透露過您的行蹤,世家勾結(jié)各道謀逆一事我也暗中查過,牽連甚廣,昆侖亦有干系??丛谶@些的份上,望您善待瑛瑛?!?p> 燕娘語盡,平靜地自裁,以此換她的瑛瑛活下來。
溫?zé)岬难仦⒃谝怀咄猓嗄锿S辭懷中的瑛瑛,目光眷念。她喉間發(fā)出意味不明的聲音,手指前伸,想再抱一抱女兒。
吾女瑛瑛,明光如玉,往后艱難險阻,當(dāng)不忘教誨,堅(jiān)忍卓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