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郎朗月色除了映著一杯牛奶，也照著一碗湯面。荷包蛋臥得圓圓的，幾根綠菜，幾顆蝦仁，幾絲金黃的油豆腐，伴著泡久了打蔫的蔥花，因為長久未食，湯上浮起一層油星。
孫攀坐在餐廳盯著這碗面出神，明日有作文賽，他本打算今晚仍舊住校，卻在回宿舍樓的剎那改變了方向。他陷在黑暗中沒有開燈，因為吊燈在他爸上周末動粗時打壞了，已經(jīng)一周的時間，客廳吊頂下的玻璃仍舊碎在那里，被月照出水晶般的光。
空空蕩蕩，亂七八糟，和預期中的一樣，而一碗賣相尚可的面打破了冷鍋冷灶的預期，終究還是有點不同。
孫攀不知坐了多久，門鎖傳來鑰匙扭動的聲音，左戳右戳，怎么都打不開，鑰匙當啷落地，咣咣咣的砸門聲驟響，傳遞著暴跳如雷的訊號。孫攀抵著椅背，身子繃的筆直，潛意識里有絲恐懼，卻沒有挪動一步。門口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一番折騰，總算開了，和魁梧身形一同進門的是濃厚的酒氣。
男人一眼看見飯廳中的人影，大著舌頭：“小王八羔子，想凍死你老子，操！”
他踉踉蹌蹌?chuàng)溥^去，看見桌上冷掉的面，頓時勃然大怒，抖著手把碗抵到兒子嘴邊：“給我吃了，都給我吃了！”
湯水順著孫攀的脖子往下灌，散出濃濃的香油味。他仍舊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看了一眼喝的雙眼通紅的人：“你就當我沒回來?！?p> 男人甩手把碗打翻，卻因為丟的太狠，自己踉蹌了兩步，他拉開椅子要坐，卻腰腿不聽使喚，直挺挺順溜到地下，索性便靠著椅子腿大罵起來。
“當你沒……回來，不知好歹，我他媽還想當沒生過你。”
“除了你老子，誰還記得……嗝”他說到這里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記得你生日？”
男人突然掙扎著站起身，揪著兒子的衣服，摸摸索索要解腰間的皮帶：“瞪我？你他媽的敢瞪我，上次條子沒吃夠？”
孫攀用手打開抓在領口的大手，觸碰到那雙手上結(jié)痂的傷口，溝溝壑壑，不知爛了多少。就是這雙手，抓過自己的肩膀教自己走路，推過自行車的后座教自己騎車，握著自己的手一筆一劃教自己寫字。不知從哪一天起，這雙手的功能只剩下一個，便是一起一落扇自己巴掌、抽自己皮條、砸自己鐵棍……
“你給我吃了！”男人從凳子上抓了一把灑落的面條，在兒子臉上亂抹一通。
孫攀別過頭身子一閃，這一閃，把面前的男人閃的一個趔趄。
“翅膀硬了，你飛啊，飛，飛到你媽那去啊。是，你愛你媽，可人家不要你，你就是個沒人要的雜種，你媽不要臉在我身子底下才生出你這么個雜種。你住的這房子是我孫光華的，你上的貴族學校是我弟孫光年把你小子弄進去的，你用的手機是我侄女孫可頌給你買的。你看看你這慫樣，你吃的穿的用的全他媽是我老孫家的，你當你是誰？”
孫攀嗤聲一笑：“喝了酒記性更好了？你喝吧，可勁喝，天天喝，沒明沒夜的喝，這樣才能早死早超生。爸，我不僅愛我媽，我也愛你，我可愛你了，以后每年我都給你墳頭上澆二斤燒酒?！?p> 孫攀沒有再理會耍酒瘋的人，他想起剛才觸碰到的溝壑，彎腰拿笤帚掃了客廳的碎玻璃，提著那一袋斑駁，離開家消失在夜色里。
又是新的一周，升旗儀式結(jié)束后秦雙和楊青彤手挽手去食堂。她們經(jīng)過公告欄，看見里三層外三層堵著厚厚的人墻。這幅場景上周三也出現(xiàn)過，那是公布月考年級前二百的排名。
“搞什么啊？”楊青彤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踮起腳依然只能看見一個個后腦勺。
“吃飯回來再看唄?！鼻仉p拉著她要走。
這時從人群中鉆出個影子，是于仁超，他看見秦雙，手舞足蹈招呼她過去。
秦雙指了指自己，滿臉疑問。
于仁超嘴里嚷著借過借過，沖鋒陷陣開辟出一條小道。秦雙和楊青彤側(cè)身擠進去，看見紅榜榜首赫然寫著“秦雙”二字，后邊還跟著“100分”的字樣。
“媽呀！”秦雙脫口而出。
“好我的姐姐，滿分唉！”楊青彤板過秦雙的肩膀，把手攥成拳頭伸過去，“您好秦小姐，請問金榜題名是什么體驗？”
秦雙看了看兩旁的人，臉騰得紅了，打掉她的手噓聲道：“低調(diào)低調(diào)?！?p> 倆人從人群中擠出來，秦雙一臉認真：“我怎么這么厲害呀，可嚇死我了。”
“哈哈，這驕傲也給你滿分，一本正經(jīng)的稱贊自己?！庇谌食嚥蛔⌒€不停，“你倆剛過來見班長沒?！?p> “沒有?！眰z人異口同聲。
“他折回去找你們報喜去了，剛我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食堂，不想半路冒出個喜報?！?p> “那你們先去食堂占位，我在這等會兒他?！?p> 于仁超表示同意：“行，請客啊今天?！?p> “那有什么問題，一會兒敞開了吃?！?p> 秦雙見兩人走遠了，又貓身鉆回到紅榜前，圍觀的人已經(jīng)少了大半。她眼睛自下而上在榜單游離，草草略過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最終把目光聚焦在了第四位上——孫攀。
“可以啊，有兩把刷子?！彼匝宰哉Z。
“一百是不是夸張了點?！睂O攀的聲音從身后空降而來。
“彼此彼此，你也不賴?！彼ь^看見孫攀短了半截的袖口，樂道，“這卷卷的衣服吧，最近也不太見他?！?p> “周末在他家住的，沒得換了，湊合一下。他最近遇見天仙了，勤學苦讀憋大招呢?！?p> 秦雙沒追問卷卷的事，還沉浸在作文比賽上：“這次超人真該參加，材料給了那么大一通文言文，我差點理解不了。”
“那是語文書第六單元的，我上周抄歌詞剛好抄到那一頁。”
“不是吧，搞什么啊?！?p> “一字一句理解了有什么意義？寫東西得走心，費腦的話寫不好的?！?p> “誰說的！我寫東西既走心也燒腦，你當100分是大風刮來的啊。不過算是走心更重要吧，比如說我寫運動會通訊稿的時候就只費腦?！?p> “所以素材書上的呢？”
“??？那個啊，還好還好，也就比通訊稿多費點腦吧。”
“那恭喜你的腦瓜，可以大休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太不夠意思，你問我的問題我都認真思考作答，我問你的你卻什么也不說?！?p> “我怕寫出來你不認識?！?p> “那請問孫同學你師承何處、練何字體、有何經(jīng)驗？看不懂我總聽得懂吧。”
“區(qū)考完告訴你，再說咱倆誰也沒飯吃了?！?p> 秦雙向?qū)O攀身后看了看，一直沒見周霈身影，便點點頭，跟他一起去了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