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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與薔薇

第三十八章 寂靜在說話

牡丹與薔薇 子非煙雨 4813 2025-03-18 11:26:00

  薇之前能拿出全部的勇氣面對愛人遺體的灰燼,但卻不能面對他靈魂的灰燼,他那無法克服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誰造成的?

  翌日,靜奢復(fù)古的酒店套房內(nèi),面對這眼眸,再次和南芳,彼此相望。

  南芳將日記本交給薇。

  薇低頭問:“你看過嗎?”

  南芳回答:“沒有?!?p>  “這是駿佑的東西?!鞭陛p輕翻閱,那半張照片仍夾在里面。

  一種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無話可說的氛圍,尷尬,且漫長。

  最后,南芳先開口:“我發(fā)病期間,你無微不至地照顧地照顧我,我很感激,我記得你以前問過我,知道這里有一片紅樹林嗎,你如果還想去的話,我愿意幫你找找看?!?p>  “謝謝你?!鞭眴枺骸澳敲?,明天怎么樣?”

  不知道為什么,關(guān)門告別的時候,南芳覺得,薇望向自己的時候,眼中隱藏著尖刺般陰冷的恨意。

  在走廊上,背后的房間內(nèi)傳來有女人慟哭的聲音,撕心裂肺,如同野獸在低吼哭泣。

  南芳沒有回頭。

  薇淚流滿面,這顆逗留人間的心又破碎了一地,駿佑的痛苦來源,這本日記,這早已成為灰燼的愛,他成了灰燼,是無法接受的事實。

  愛總是附身于火,很多人又總是飛蛾撲火,灼得遍體鱗傷。

  今天是他的忌日,南芳摘下項鏈,這是唯一保留著的、跟阮文森有關(guān)的東西了,想來,自己和薇也沒什么區(qū)別。

  凈身、買花,獻佛。

  薇等在路口,遠遠就忘見一身白衣白裙的南芳。

  總覺得,黑色才襯她。

  “你等久了吧,有點遠,需要打車去。”南芳到了,氣喘吁吁地說。

  “好。”薇答。

  出租車上,一時無話。

  薇沒話找話:“我去過找阿照,但他不想見我?!?p>  南芳笑,也無奈:“他早就不想見我了?!?p>  離島,遠處,黑色的野天鵝群聚河上,更有白鷺和不知名水鳥從蔥郁無際的雨林中飛騰而出、遠去。

  日照長河,有三兩游船往來,美不勝收。

  租船,排隊,還算順利,沒等多久就上了船。

  有孩子售賣雨衣,南芳買了一件,問薇要么,薇搖頭。

  薇抑制住暈眩,找位置坐下。

  南芳遞過來一瓶水,說:“你不會暈船吧?”

  薇沒有回答,還是接了過來,并沒有喝,以前長途游輪也沒暈過,但因為駿佑,從那之后立于船上,卻總有想跳下去的沖動:“你覺得駿佑為什么會死,他還那么年輕。”

  南芳怔了怔,回答:“不知道,但意外總是在我們意外的時候發(fā)生?!?p>  兩人接力,邊劃邊停,薇有些郁悶,這實在是個體力活。

  “對了,你和駿佑分開那么久,你們后來,還見過面嗎?”薇問。

  南芳并不想回憶過去,但其實也知道,薇想找尋逝去的記憶是因為李駿佑,只不過,這也沒什么好說的:“很少,我們都不想見對方?!?p>  “那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不記得了?!?p>  “你這么年輕,記性不好?”

  “我并不喜歡生活在回憶里,要不停忘記不開心的事,還有人,是我一直以來的必修課。那些人里,有我恨的,也有我愛的,有愛我的,也有恨我的?!?p>  “那你愛他嗎?李駿佑?!?p>  “愛過,也恨過?!?p>  “恨他?他做了什么事讓你恨他?”

  “我跟他那場短命的婚姻,本就不應(yīng)該開始,他要全部的愛,而我,什么也給不了他?!蹦戏嫉男碾S著波浪和船身一起沉浮,復(fù)雜難以言說的心,又靜不下來了。

  “那你呢,你需要什么,在婚姻中?!鞭痹囂街鴨枴?p>  “我不知道?!蹦戏寄可蚊?,帶著冷冷的疏離感。

  “不知道?”

  “對,我其實并不是那種會為了他人燃燒自己的人,其實我們,一開始是相愛的吧,但后來,好像除了互相折磨彼此,什么也不剩了?!?p>  多數(shù)不幸婚姻的結(jié)局,大抵如此,這倒沒什么區(qū)別。

  “是因為金正康?”薇想起這個名字。

  南芳徒然變色,薇猜想是被自己說中了。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一個不應(yīng)該喜歡卻又難以忘懷之人。曾經(jīng),他在我的心里筑起一座城,霸道的成為那座城的主人,不過,我們之間美好的時光很短暫。”

  南芳不想對薇隱瞞,繼續(xù)娓娓道來:“我是因為李駿佑的愛意靠近他的,我們溫暖了彼此。直到有一天,他知曉了我跟養(yǎng)父母還有阿康、綠子之間的一些事。我承認我對他有所隱瞞,也做過一些錯事,但那并不是全部,也絕不關(guān)我和他之間的事。那很復(fù)雜,他對我失去信任,一開始我很傷心我們之間變成那樣,日夜爭吵,從怨懟到仇恨。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綠子,總之,是解釋不清、無法挽回的誤會?!?p>  薇懂了,狗血的婚外四角戀情,駿佑愛上了這位漂泊異鄉(xiāng)的亞裔女子,他愛得那么坦誠而熱烈,為她燃燒為她瘋狂,而她經(jīng)歷情傷,卻不想再為任何人燃燒,甚至有些懼怕這種濃烈的愛意。

  誤會分很多種,的確可以葬送很多東西,就像當初自己和大衛(wèi)、萊西之間一樣,無論有多深愛,最后也只能遺憾錯過。

  遠望河岸,有風(fēng),還有電線間風(fēng)的嗚咽,風(fēng)從那里刮過來,掃到人的臉上,還有心底。

  南芳說起那早就逝去,模糊而蒼白的過往,歲月如云,云中落下的雨,早已深入骨頭深處:“他人品一流,非常純粹,是各個層面上無可爭議的好人,但也最不能容忍欺騙。我多想毫無保留、全身心投入地去愛他,可我能拿什么去愛他?”

  薇凝望著身旁綠色的河水,駿佑的臉浮現(xiàn)在里面,深埋心底的恐懼浮現(xiàn)出來,不禁抱緊了自己:“是啊,可我仍想愛他,他卻已經(jīng)不在了?!?p>  離島越來越近了,南芳盯著薇慘白的面色,不明白一直這樣執(zhí)著于尋找過去的意義在哪里,那些重物一樣壓在她心頭的往昔,不是應(yīng)該想辦法搬開扔出去嗎?

  船緩緩駛?cè)?,前方是一片燒焦的密林,這片密林的傷疤,積壓了數(shù)年的灰燼,在這年年新日陽光的照耀下,似有新生的痕跡,薇驚呼:“這就是你們當年來的地方嗎?”

  南芳緩緩憶述:“我回來的那一年來這里,聽船家說幾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一場大火,有游客抽煙,燒掉了?!?p>  原來早就不存在了,薇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記憶中那片紅樹林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身處其間,卻并不能體會到駿佑當日的心情,更無法想象南芳回到這里的心境。

  越縱深入,越幽暗,不見天日的不只是眼睛,還有人心。

  突來的狂風(fēng)驚雷聲在頭頂?shù)奶炜枕懫?,先是薇臉色大變:“不會要下大雨了吧??p>  南芳皺眉,這還用問,必須馬上退出去,不然就太危險,于是立馬轉(zhuǎn)身:“往回劃。”

  薇也轉(zhuǎn)身,往回劃,只是,仍不時回頭望向未知的深處。

  在河中的時候,雨已經(jīng)開始落,薇咬緊牙關(guān),任憑風(fēng)吹雨淋,拼命往岸上劃。

  南芳命令道:“快點劃吧,不然我會扔下你,自己游回岸上去?!?p>  薇一邊用力劃槳,內(nèi)心和臉上都十分不滿,可又知道,這個女人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你沒有看天氣預(yù)報嗎?”

  南芳冷哼一聲:“當然看過?!?p>  薇嘴角抽搐,覺得南芳是故意的,故意要讓自己陷入被雨淋的境地,不過,要今日來,確實是自己的提議。

  突然被扔過來一件雨衣,南芳站在船頭,冷冷命令道:“穿上它?!?p>  薇又驚又喜又后悔:“那你呢?”

  南芳正要給自己穿:“我多買了一件?!?p>  薇趕緊穿上,上岸之后,即使有雨衣,兩人對視,看起來都十分狼狽,裙角和鞋子完全濕透了。

  薇郁悶:“怎么辦,都濕透了。”

  南芳倒是笑了:“等太陽出來好了,到時候會曬干的?!?p>  薇側(cè)目,四望遠眺,望天,云層間間歇透露出金色的光芒,或許,等時間的答案,是一個好辦法。

  南芳脫掉鞋子,直接坐在了船頭。

  薇瞪了南芳一眼:“你以前來過這里嗎,煙鬼?””

  南芳一愣,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心里罵道,你這個想要依靠回憶復(fù)蘇生命的酒鬼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但仍然收回了電子煙,太清楚孤身一人面對未來是什么味道,明明內(nèi)心充滿恐懼,但也要強裝打起精神來。

  不過,人和人不一樣,哪怕面對的是同一片風(fēng)景,可能心境卻是完全不一樣,還有和李駿佑在這附近森林夜晚看螢火蟲的回憶:“來過,不過要讓你這個酒鬼失望了,那個時候,我可是一點都不開心呢?!?p>  薇驚訝:“那個時候你們不是,剛結(jié)婚?”

  聽到“結(jié)婚”二字,南芳先是笑,然后大笑,笑得簡直上氣不接下氣:“結(jié)婚就一定會很開心嗎,我在答應(yīng)求婚的時候,立馬就后悔了?!?p>  薇睜大眼睛:“為什么?”

  南芳冷冷地說:“因為那是我最愚蠢的時候?!?p>  薇不明白:“為什么這樣說?”

  南芳抖動著雨衣上的雨珠,潔白如瓷的臉上,眼睛忽明忽暗,似思索很久,她才繼續(xù)說下去:“我那個時候,對婚姻存在著完美的幻想,明明才剛剛擺脫一段失敗傷痛的關(guān)系,當聽到他說愛我、想要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我居然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陷入進去。對于他來說,結(jié)婚,是為了完成至死不渝的愛,對于我來說,卻只是為了擺脫過去,他非我不可,我呢,倒不是誰都可以,但也不是非他不可,這個世上,真的存在完美的婚姻嗎?不過是虛妄的神話罷了,我要感謝金正康,他治好了我的浪漫愛情妄想癥,可是遇到李駿佑,我又犯這種病了?!?p>  薇站得有些累了,可此時卻并不想坐過去,只是靜靜地看著南芳。

  “那個時候,在婚禮上,我們互述愛的誓言,我說完了,我卻感覺我在騙他,我把和他的婚姻當成了遭遇困境的避難所。我曾努力扮演他想要的、我也想要成為的那種妻子的角色,但后來,發(fā)生的很多事不在我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不過想想也能夠理解。如果抱著我這樣心態(tài)結(jié)婚的人也能擁有一個幸?;橐龅脑?,那么,那些努力經(jīng)營的人,是不是對她們太不公平了呢?!?p>  薇總覺得,在述說這些過往和他的時候,她的笑容,總是帶著一種殘忍的決絕,這種決絕不只是對他人,也是對她自己,于是問南芳:“你知道他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嗎?”

  南芳徹底爆發(fā)了:“他在日記里,把我描述成了什么樣?一個瘋子,還是道德敗壞的女人?”

  薇也不想再旁敲側(cè)擊了,把拍下來的攝影照片遞給南芳看:“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還記得你這次見他,是什么時候嗎?”

  南芳掃了一眼,偏過頭看向遠方,又回頭與薇對視:“我是見過他,在他死之前?!?p>  薇淚雨漣漣:“你跟他說了什么?”

  “我跟他說,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跟他結(jié)婚。”南芳。

  薇哭道:“你為什么這么殘忍,你知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說過你任何一句不是,就算在日記里,他也沒有說過你任何不好,他只是說,你是她的天使?!?p>  南芳倒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么多年,他真的從來沒有一絲一毫地怪過我:“我知道我傷害過他,我愛過他是真的,但我后悔跟他結(jié)婚也是真的。我不會把自己的過去放在受害者的敘說上,無論是生活的,還是他人的。你呢,一本日記,他的視角的日記,你就來指責我,試圖對我判刑?你是他的未婚妻,卻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身邊的人面對著什么樣的心理困境?我自私?你又偉大了?如果你真有你說的這么偉大,真有你說得這么愛他,那為什么你的愛并沒有把他留在這個世上?你只不過想把他的意外歸罪于我,來擺脫你內(nèi)心的愧疚和負罪感,他的離開,真的應(yīng)該怪我嗎?是我拿著刀子,逼著他跳進海里去的?有沒有可能,他只是對你那只知道索取的自私心靈和飄忽不定的愛意感到厭倦了?!?p>  薇痛哭流涕:“并不是,你憑什么這樣說,我確實不如你冷血忘性好。”

  南芳的眼睛像冷冷的刀子,正在把人的傷疤揭開:“你們之間那看似無比完美的愛情,實際上荒涼透了。我說我最后悔跟他結(jié)婚,是因為我在跟他道歉啊,我只是覺得,我傷害最深的人就是他。如果我沒有草率地答應(yīng)跟他結(jié)婚,或許我跟他之間,就沒有那么糟糕的結(jié)局?!?p>  薇氣急、驚呼,直接忽略了南芳后面的解釋,而只記住了第一句,荒涼透了:“你以為你是誰,就這么對別人的感情評頭論足?!?p>  南芳嗤笑,然后走近,指著薇的心臟:“說得好像你很無辜一樣,你對我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難道你不知道嗎?你的心臟還在跳動,口鼻還能呼吸,你身體健康,但心早就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你在這個世上,只是一個軀殼了?!?p>  無盡的傷痛壓得人抬不起頭,薇轉(zhuǎn)身,不敢再看南芳,卻早已淚流滿面。她說得一點沒錯,我很痛苦,但我得不到解脫。

  南芳:“你是在愛里服刑,以后,下半輩子,都打算這樣過嗎?”

  薇沒有說一句話。

  沉默中……

  南芳先打破這種沉默的尷尬:“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薇沒有點頭,或是搖頭,靜待她給出問題。

  南芳:“你知道吉奧喬.阿甘本嗎?”

  薇點頭,不知道南芳到底想說什么。

  南芳笑出聲來:“那你一定知道Muselmann的意思了,我猜,如果你被關(guān)進集中營,一定不會反抗,也許你會把你生命所剩無幾的能量都用在忍耐上,是嗎?”

  總算是聽明白了,她想說什么,這句話給了薇心臟一記重錘,在這一刻好似喪失了語言邏輯能力,到底沒能找到反擊她的話語,成為Muselmann,是我一直以來的生存技巧嗎,我也和很多人一樣,在面對巨大的痛苦的時候,認為這是我無法逃脫的命運嗎?

  所以,我才一直躲在和他的回憶里。

  很久之后,薇恍然發(fā)覺,那個寂靜的傷口,在被她揭下來之后,暴露在陽光之下,好像也沒有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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