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傳于是也驅(qū)馬向城門趕去,到得離城門不遠的地方,便可以望見門樓上刻著三個大字:大興府。他勒住馬韁,抬頭望了一會兒,心中似有感慨,卻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向來是自小到大,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城門樓。城下大門兩開,行人出入,絡(luò)繹不絕。門兩側(cè)各有一隊人們整齊排列,持槍站立,每隊有五人。另有一人站得比他們靠前一些,發(fā)現(xiàn)行人中行蹤詭秘的便出列查看。城門上一座門樓,此刻望上去高大巍峨,竟比清止觀的大殿雄偉了不知多少倍。在那一排鋸齒般的城沿后整整齊齊地立著一排身穿暗黃色軍衣的士兵,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
他心里想道:“陸大伯說,南朝要比北方富庶更多。如今看到大興府已如此巍峨雄壯,那南朝的臨安府又該何等氣派!”
想罷,縱身下馬,牽著馬便往城門走去。山東到燕京這一帶,幾十年來,盜匪橫行,行人上路,多儀仗鏢師保護,窮苦人家,請不起鏢師,便都會粗習(xí)一些武藝,因此兵卒看到他背劍在后,倒也不細細究問,只是粗粗查看了他的行李,便放他過去了。
進得大興府,更看見行人多如蟻聚,聽得人聲鼎沸。人們說的話大多他可以聽得懂,但這大興府是金人的都城,自然有大批身穿胡服的關(guān)外之人,口中言語十分粗糲,靜聽之下,便像是幾個人在大吵大鬧。
他也不識得這些街道名字,更不知方向,便任意地沿著人群密集處走著。一路上,看到新奇的玩意便拿在手中把玩一會兒,但多被商販斥責(zé)兩句,有些商販操的口音跟辛棄疾一樣,他聽了也分外親切,當(dāng)下只是嘿嘿一下,將物件放下,向前走去。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他晃晃悠悠,已經(jīng)穿過了五六條街道。忽聽得身后一陣馬蹄嘶鳴,初時隱隱約約,過不多時,便如雷聲般滾滾而來。他握緊韁繩,向后望去,只見人群紛紛避讓,像浪潮一般往兩旁擠去。大路中央,可以看見兩匹馬當(dāng)先而行,馬上坐著兩人,都是灰衣灰褲,腰上還束著一條貂皮短裙,一副胡人的樣貌,與平常見到的金人也有不同。他二人身后是五列兵卒,再往后是一排囚車,車馬搖晃,從這里也看不到究竟有多少囚車。
他也握緊韁繩,向一旁退去,找了個空蕩的地方立下。
囚車駛過,葉心傳一一望去,竟見到囚籠之中竟然都是女子。
身旁一書生打扮的男子說道:“古人云:紅顏禍水。今日方知,此言不虛。悲哉!悲哉!”
另一個商販聞言,趕忙拉了拉那人的衣袖,低聲道:“相公不要胡言亂語,被人聽到了可要殺頭!”
葉心傳湊過去,問二人道:“兩位大哥,這些是什么人?”
那商販道:“兄臺是初來此地罷?這些人,嘿,聽說是城外來的,具體的就不知道了?!崩^續(xù)吆喝起來做生意。
金國皇帝性情殘暴,朝中官員動輒得咎,因此滿門抄斬之事不在少數(shù)。燕京百姓起初覺得新鮮,見得多了,都習(xí)以為常。
葉心傳看向囚車中的女子,見她們嗚嗚咽咽,甚是凄苦,還有幾人衣冠不整,目光晦暗無神,看起來瘋瘋癲癲,正好奇哪位關(guān)官員家中只有女子,心中忽然想到一事。他抬起頭,仔細看向囚車中的女子,忽見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緊盯著他。
那女子癱坐在最后一輛囚車上,猥在角落之中,手中纏繞著幾綹微微泛黃的頭發(fā),眼眶泛紅,正冷冷地盯著他,蒼白的嘴唇微微一動,似要說話,卻無聲息。
葉心傳見那女子樣貌甚是熟悉,隱約記起曾在那里見到過,卻始終想不起來。待囚車緩緩駛過,十七個騎兵也跟著過去。葉心傳也悄悄跟了過去。
一行人不久便到了一處華麗的府邸前,單看府門,已是十分金碧輝煌。葉心傳縱深便跳到了一棵高樹之上,俯視著眾人,只見一黑衣漢子領(lǐng)著小隊兵卒自府門進去,另一名護衛(wèi)領(lǐng)著剩余的兵卒往府邸西邊走去。
葉心傳見此刻天正大亮,不好直接跳入府門,引人注意。便悄悄隨著那一隊囚車,往西邊走去。囚車繞著府邸轉(zhuǎn)了半圈,到了一處偏門。兵卒將一眾女囚從車上扶下。一些女囚渾身無力,剛下囚車,便摔倒在地上,顯是怕她們逃跑,預(yù)先下了毒,讓她們周身無力。
方才盯視著葉心傳的女子也被人攙下馬車,套上枷鎖,與其它女子一同被帶進了小門。
領(lǐng)頭的護衛(wèi)左右一望,打了個手勢,那一隊囚車便繼續(xù)向前駛?cè)ィ灰粫罕阍诮纸寝D(zhuǎn)了個彎失去了蹤影。
葉心傳從樹后現(xiàn)身,左右一望,見沒有人,便湊到門前,靜聽片刻,沒有人聲響動,便輕輕一躍,攀到了墻上。面前是一處空闊的院子,一條一丈寬的石板路,通往一間房子,房門緊閉,外面還上了鎖,顯是無人在此居住。石板路有一側(cè)隱約可以看見一條小徑,他跳入院內(nèi),果然發(fā)現(xiàn)一條幽僻的小路,被叢生的綠樹幾乎遮掩。他撥開成簇的樹葉,小心翼翼向前走去。不遠處有一扇狹窄的石門,長滿了青苔,若不仔細查看,都不會注意到。
他走到小門前,輕輕拉開一點,里面果然別有洞天。他聽得一兩聲人語,正往門邊靠攏,便閃入旁邊的草叢中。不一會兒兩個門童打扮的仆人推開門,走了出來。
一名童仆道:“你說這皇帝也真有意思,宮里那么多女人,偏喜歡玩這些野的,也不怕……”
另一名童仆笑道:“皇帝怕什么?蕭相國死后,皇帝就把這里當(dāng)成了他的后宮,喜歡上了誰家的女子,便把那人家里所有男丁全部殺了,女孩就帶到這里?!?p> 前一個童仆道:“這次來的是什么人?”
另一人答道:“聽說是濟南府的一個姓林的人。”
葉心傳心中盤算:“濟南府姓林的人……啊,是允柔!她不是已隨她爹爹去大同府了么?怎么會在這里?”
那兩人腳步聲漸漸隱去。
葉心傳自樹叢中鉆了出來,緩緩拉開隱在綠苔下的石門。院中寂靜,并無人息,唯有一座一丈來高的假山兀立院中,旁邊是一條回廊,廊壁上盡是破碎的石碑鑲嵌其中。
忽聽到一聲人語,自假山中傳出。
葉心傳躲在廊柱之后,想道:“原來這假山里有一處秘密通道?!?p> 聲音起初十分細小,隨著一聲吱吱響動,漸漸變得渾厚:“這批犯人務(wù)須看緊點。外人固然救他們不得,最主要是怕他們想不開,自己把腦袋往墻上撞。還有一事,最里面的那個女子,你們都好生伺候著,皇帝十分喜歡她,若是她掉了一根汗毛,你們怕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p> 接著一個黑衣男子從假山中走出,左右一望,推開面前的小門,走出了院子。
過了一會兒,葉心傳見院中已沒有動靜,便悄悄向假山走去,緩緩移到黑衣男子走出的洞口。洞口略顯幽暗,仔細觀察,竟無絲毫怪異之處。
忽然他聽到十來個人腳步整齊,正向這邊走來。他起身,跳上假山,躲在一處凹洞里。那腳步聲不斷逼近,過了一會兒,又漸漸遠去。
葉心傳想道:“原來是巡邏的兵卒。對了,那兩個人說這是什么蕭相國的府邸。既是相國,自是位高權(quán)重,想必能探聽到一些消息。只是這里巡邏兵卒甚多,恐怕不好潛入?!?p> 他貼身靠在門后,心里默念著數(shù)字,數(shù)到一百二十三時,那隊巡邏的兵卒腳步聲漸漸臨近。待腳步聲走遠,他又重新計數(shù)。如此幾個來回,結(jié)果都相差不過十指之?dāng)?shù)。
他沿著原路出了府門,找到一家茶館,找了個二樓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品起茶茗。午間日光漸熾,讓人昏昏欲睡。葉心傳昨夜隨岳朝云修煉武功,當(dāng)時不覺得疲累,此刻方覺渾身乏力,便趴在茶桌上睡了過去。
傍晚時分,葉心傳離開茶寮,去成衣店買了件黑色衣衫,接著去客棧要了間房。在房間里,他換上黑衣衫,將原先的衣物疊好放在床頭,又將房門自里面鎖上,接著打開窗戶,自后窗翻了出去。
他循著原路回到那座有假山的小院,路過府門前,他見那里燈火通明,一排士卒整齊地排列著,中間一條通道,通往一副車駕前。車夫哈著氣坐在車轅上,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
小院中可以看到府邸中燈火甚明,偶爾還有幾句喊叫聲,不一會兒便被夜空吞沒。葉心傳靜聽巡邏兵卒的腳步聲,待一輪巡邏結(jié)束,他用輕功翻過院墻,幾個翻身,躲到了陰影角落里,屏息凝神。
房前的院落甚寬,此時站著二十多個兵卒,相對而立。一個衣著華貴的虬髯漢子正腳步匆匆走了進來。兩排士卒紛紛跪倒在地,口中朗聲叫道:“恭迎陛下!”
那虬髯漢子揮了揮手,進了房門。
過不多時,房中走出一人,高聲叫道:“陛下有令,你們都退下罷!”
眾多士卒紛紛離開。
葉心傳想道:“又是金國皇帝。如此深夜,不知來此作甚?”見院中無人,葉心傳身體微屈,自窗沿下慢慢走向房門,尋得一處幽暗的角落,他在紙窗上戳開一個小孔,往房中看去。
只見一個黑衣漢子跪在地上,說道:“回稟陛下,一切都辦妥了。”
皇帝探身詢問道:“朕的意思,你與她說了么?”
黑衣漢子答道:“遵照陛下意思,都跟她說了。只是那女子倔強得很,執(zhí)意不肯入宮?!?p> 皇帝道:“她一入宮,朕便封她為貴妃,如此她也不肯?哼!跟她娘一個德行!”
黑衣漢子道:“其余女子陛下預(yù)備怎么辦?”
皇帝道:“你再跟她說:她不愿入宮與諸位貴妃美人爭寵,朕同意讓她安住在這相國府。但若是她寧死不從,她傷害自己一根毫毛,你們就殺她一個同伴。她若是死了,其余女人都與她陪葬?!?p> 黑衣漢子唯唯答應(yīng)。
皇帝舒了口氣,說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們替朕辦的事可有些眉目了?”
黑衣漢子道:“征調(diào)兵糧之事進展順利,所有工匠月前已全部就位,只待陛下一聲令下,便可著手修復(fù)汴京宋國皇宮。”
皇帝道:“朕聽聞中原一帶,屢有悍匪作亂,前日派沈雁青前往鎮(zhèn)壓,如今情況怎樣?”
黑衣漢子道:“天佑我大金,自去年至今,不到九個月時間,已有一百多個造反頭目暴斃家中,死因不詳,據(jù)說是一個什么金釵刺客將他們殺死的。以小人想來,必是上天知道陛下預(yù)備伐宋,派下這奇人異士來替陛下誅鋤異己,平定內(nèi)亂?!?p> 皇帝道:“廢話!朕要你們何用?這么簡單的事,都讓別人搶了先機!如今在朕的國土之中,尚有人如此恣意橫行,你們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竟還沾沾自喜,以為得了多大的便宜!”
黑衣男子驚慌道:“小人愚鈍,請陛下恕罪。”
皇帝道:“沈雁青還不知道那狗屁金釵刺客是什么身份?”
黑衣男子道:“沈頭領(lǐng)昨日飛鴿傳書,說他已有了些眉目,具體如何,沈頭領(lǐng)未在信中講明。”
皇帝怒道:“沈雁青就會這一套把戲,天天糊弄朕。他已有了眉目?我看他全身上下都是眉目。馬王爺三只眼,他沈雁青倒有一百個眼睛?!?p> 黑衣男子道:“陛下息怒?!?p> 皇帝道:“你傳書給他,限他今年七月之前,必定將忠義社、王屋山、少林寺一干武林人士全數(shù)擒拿,押解上京。如若不然,到時候他自己坐囚車里回來罷?!?p> 黑衣男子道:“忠義社自岳飛、梁興死后日漸式微,不足為懼。王屋山上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也不值一提,但少林寺昔年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經(jīng)中原大變,雖然衰微,但實力仍不可小覷,只怕沈頭領(lǐng)……”
皇帝道:“朕自有安排,他只須攻破少林寺山門,將那些小嘍啰制服便可。至于山上的老禿驢,自有人對付他們?!?p> 黑衣男子道:“全聽陛下吩咐。”
皇帝道:“近些日子可有青衣社的動靜?”
黑衣男子道:“自去年濟南府與青衣社頭目與那個什么圣姑遭遇之后,這一年都未曾聽過什么動靜。江湖上傳聞,那圣姑……圣姑可能是死了?!?p> 皇帝嘆道:“唉,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你再與那丫頭談一談罷。朕可沒有那么多耐心等她。三日之后,若她執(zhí)意不從,朕不得已,只得將她們?nèi)繑厥琢??!?p> 黑衣男子道:“小人這就去辦。”說著起身退出房門。
葉心傳見黑衣男子朝后院假山那邊走去,便縱身一躍,跳到了屋檐上,悄悄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