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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無風(fēng)寂靜入秋

第二十二章 唐主之死(下)

南國無風(fēng)寂靜入秋 豌豆小爺 3006 2019-09-06 10:06:03

  手起刀落間,何三逸話音還未落,側(cè)頸汩汩而出的血染紅一片。

  “你已成棄子,自當(dāng)是留不得?!迸砼珜⑷猩涎獫n抹于她衣上,起身而去。

  曹州城內(nèi)戒備森嚴(yán),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混進(jìn)城中。

  可想要接近陛下,他還需越過陛下住所周遭無數(shù)雙眼睛?!紫伞洝袼帯讶徊欢?,三日后他若還不歸,極可能精元耗盡而亡。

  昨日他在曹州最大一間酒樓斬殺惡奴,制造不小混亂,一時勾走地方府衙注意,竟未動搖此處安插的一兵一卒??梢娭鞙丶蓱劚菹轮?。

  最后一條自曹州送出的消息稱,‘臥床不起,血氣皆虧,順天之兆’,他收到這條消息時,已是近百日以前。而后便是杳無音信,他一直在尋個間隙,好抽身來探究陛下安穩(wěn)。

  終于東都事發(fā),晉軍突起反撲,北征軍潰敗至黃河邊。而朝中奪嫡之爭爆發(fā),梁帝禍生肘肋,疲忙于軍事和家事時便是他的間隙。

  一定要見到陛下,此番便是魚死網(wǎng)破,他也不能再等。

  守兵更替之際在即,他在院外守至深夜,便是在等這一刻。

  彭奴換上一襲夜行服,直沖一處暫時無人值守的院墻。一躍而起攀上墻頭,臂上使力直直翻過一人半高的院墻。

  腳下剛沾地面,一隊巡查的侍衛(wèi)從眼前經(jīng)過,他迅速就勢將自己隱匿雜草中。待巡查的侍衛(wèi)走遠(yuǎn),他才順著墻邊摸索而去。

  小院不大,沒一會兒他便尋到一處由門外上鎖的內(nèi)院。

  據(jù)邸門弟子描繪,院內(nèi)院外皆有重兵把守。唯有一破敗的院中院,那里門前蕭瑟無人看守,周遭一派荒雜。此,便是陛下與那惡奴居所。

  彭奴翻身入內(nèi),突聞一陣腐臭,環(huán)視小院才見一歪樹下躺著一人。

  不知心下是何種滋味,他朝他走近,眼鼻竟開始咸酸。

  “陛下!”

  “呃……”搖椅上形同枯槁的少年,咽喉處被細(xì)繩勒得皮肉都綻開,此時竟還伴著膿血染臟了衣口。

  他艱難的抬眼,那張熟悉的青面獠牙面具終于出現(xiàn)。像是做夢一樣,他的彭奴終于來了。

  “陛下,您受苦了?!迸砼行┘樱蛴谏倌昝媲?,拳頭不自覺握緊。恨自己昨日未將那何三逸捏碎了喂狗,居然讓她死得那般痛快。

  “彭奴,嗚嗚嗚……朕,終于等到你,嗚嗚嗚……”少年再也憋不住滿腹的委屈,看著眼前人,竟如孩童般哭起來。

  彭奴心中懊悔,早該猜到朱溫不會放過陛下,是他太大意了。

  解開陛下頸項上的繩,才發(fā)現(xiàn)繩子太細(xì),因為綁的太緊,現(xiàn)早已和血肉融在一起。若是強行揭下,恐難再止住血。

  這種細(xì)繩材質(zhì)結(jié)實,有時竟是刀斧都難以斬斷,現(xiàn)下被十二根細(xì)線搓成了一股,綁于陛下頸項、腰肢和四肢。

  再看陛下瘦得如岣嶁老人般,面上凹陷更深,只余一雙睜得碩大的眼睛。彭奴忍不住在心底痛罵,‘朱溫這個禽獸之輩,簡直喪心病狂。這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一個不及馬背高的小少年?!?p>  記得汴州皇城一別,陛下只是身形偏瘦弱,體格還是康健的,并不似如今這病入膏肓。

  如老人般躺在這搖椅上,身形也縮至八歲孩童般大小。

  彭奴想先解下手腕處細(xì)繩。剛一揭開覆于血肉之下的繩,陛下竟疼的渾身顫栗。

  “不,不要,彭奴,莫要揭開……”

  “陛下!是臣魯莽?!?p>  “哈……”長舒一口氣,少年廢帝緩緩道來,“朕,囚于此,并非不知天下局勢。”

  “朕明白,梁賊扣押朕于曹州,其心可彰。無非就是,他想殺朕,又想尋個與他干系不大的藉由?!鄙倌隁馊粲谓z,顯有油盡燈枯之兆。

  “陛下放心。彭奴已知‘千鈞令’所在,這便是來迎陛下,去淮南節(jié)度使取回‘千鈞令’,到時六十四番邦齊聚,陛下便可號令天下?!?p>  “不,彭奴,不必了?!鄙倌暄壑袦I目,他知彭奴一眾忠心,可自己終是要叫彭奴失望了。“來不及了,彭奴,朕……嗚嗚,來不及了?!?p>  “陛下為何……”

  “朕這一生,短暫悲憫。自兒時,便受父皇兄長們治國之志熏陶,也曾受母后鼓勵,立志要承父皇之愿?!鄙倌昝棵炕貞浧鹩H人,心中只剩追憶?!翱蓻]曾想,父皇恩威并重,委以重任的人,竟成唐王朝最終遺禍。梁賊犯上作亂,奪我山河,辱我至親,其罪當(dāng)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朕也想親手?jǐn)貧⒘嘿\??涩F(xiàn)今朕已是回天乏力,無奈為之。父皇當(dāng)年削藩,做派剛勁強硬,自是損了之間盟義。自梁賊壯大,各藩王間更如一盤散沙,連年征戰(zhàn)。朕在他們眼里,不過就是個娃娃皇帝。去到何處,都會淪為階下囚,還何談號令天下?!?p>  “彭奴,你不一樣。你肩上至少還擔(dān)著先帝給予的厚望!”少年艱難的轉(zhuǎn)過臉,對上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

  “陛下一定可以痊愈,只要我們到了揚州。臣認(rèn)識一位江湖神醫(yī),他一定能救陛下,陛下切勿放棄,陛下……”彭奴說到激動處,抓起少年手腕。不妙指觸讓其低頭,這才驚覺陛下手臂上脈向已至極微弱。

  “不要再費心神于朕身上,朕怕是渡不過此劫了?!?p>  “陛下少年英才,小小年紀(jì)就已現(xiàn)圣明之境。若非生于這帝王家……陛下恕罪,臣逾矩了?!迸砼@于自己突然的口不擇言,立即叩罪。

  少年苦笑道,“無妨?!?p>  “彭奴,你我因機緣相識,朕自當(dāng)待你,親如兄長?!鄙倌昴抗馊缇?,深深凹陷的臉頰在微弱燈火下,顯得枯瘦如髏。“朕撐著這口氣,便是在等著見你最后一面。”

  “陛下!”

  “這種苦,朕受夠了。玉璽朕早已傳于你手,往后便由你監(jiān)國。自今日起,朕復(fù)你先帝兄長之子身份,延用世襲之制。而梁賊之用意,朕已洞悉,自當(dāng)不會如他所愿。故,朕命你弒殺朕,待朕薨逝,便制一個‘朱溫鳩殺哀帝’之像公示天下?!?p>  “不,臣做不到?!?p>  “堂叔!”少年情緒激昂,用力掙扎后,頸項間的細(xì)繩勒得更緊?!八阒秲呵竽?!”

  “我……”彭奴無言,面具下淚早已糊濕視線。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朕好累,好想睡。堂叔,幫幫侄兒可好?”少年一口一個‘堂叔’‘侄兒’,眼中滿是一個十三歲孩子的懇求和痛苦。

  隱忍這么久,他終于可以放下偽裝,只做那個無憂的少年。用孩子特有的天性,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以我之死,定朱溫之罪。各強藩之間,就算并非真心‘征討反賊’,他們之間也再無道理不伐梁。堂叔,你可知……”

  “陛下所問為何?”

  “祚兒有名諱的。六歲生辰,父皇曾賜祚兒一‘柷’字。故,祚兒不光名李祚,還可喚李柷。祚兒也不是那唐末‘哀帝’,祚兒不喜這‘哀’字?!?p>  “不喜,便不要聽。彭奴再給陛下想個妙字,定叫世人驚嘆?!?p>  “好……想好了,可要第一個告訴我……朕好像又看到母后了!母后,母后這次是來接朕的嗎?”少年逐漸擴大的瞳孔,隨著脈搏的止息,漸漸失去星芒。

  彭奴周身已無力,頹坐于少年身邊。待他取下面具,面上盡是濕潤。

  ‘一將功成萬骨枯。將在,而君不再,將何以為將?’

  那夜寒涼,他解下身上御寒披風(fēng),替少年天子蓋上。在雜草中點燃火石,看著火勢慢慢逼近搖椅,他不再流淚。轉(zhuǎn)身沒入暗夜,消失在一片嘈雜之中。

  希望去了那邊,便不會再有疼痛,也不會再受此折磨?;饡堰@里燒得干凈,陛下也不用擔(dān)心身死后,再遭梁賊糟踐。

  多日后,唐主哀帝于曹州被鳩殺,消息瞬間傳遍八荒。

  于戰(zhàn)亂中僅存最后一絲期望的百姓,終于崩潰。大唐守護(hù)世間安寧近三百年,期間便是有黃巾軍作亂,亦被唐軍平息。只要唐主還有一絲希望,百姓們就都堅信大唐能復(fù)國。

  如今這如同驚天巨雷的消息,仿佛炸開了大地上最后一道道德防線。辛苦勞作一輩子的佃農(nóng),皆撿起刀斧,落草為寇。民間女子品性純良者,被逼為娼。戰(zhàn)亂四起,饑荒兵荒瞬間蔓延整個大疆。

  行走這亂世中,空氣中好似都能嗅到身腐臭腥。

  天下大亂,水生火熱。正如少年天子所言,他的死,給了各藩王爭相討伐梁賊的‘正義之名’。

  一時間,各種打著正義之師旗號的藩旗,插滿大疆地域圖。誰能最先攻克梁境腹地,便能以勤王之由,名垂青史受千古流傳。

  看著校場新兵們的戰(zhàn)前操練,正倫靠在城樓上,這幾日他時?;貞浧鹕倌晏熳印?p>  自曹州歸來,已過數(shù)月。他每每午夜夢回,陛下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xì)v歷在目。

  少年對他的信任,他全看在眼里???,少年終究還是錯許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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