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關的戰(zhàn)役來得極為突然,李嗣源的大軍還未抵達汜水關,關口就已經(jīng)打的火熱。
得到戰(zhàn)況的李嗣源根本來不及多想,立即全軍輕裝前去支援。
只是,等他們倉忙趕到時,汜水關就已經(jīng)淪陷。
李從厚提議退兵到最近的稻城,汜水關的下一險要就在稻城,只有那里,才是他們現(xiàn)下最保守的辦法。
石敬瑭盯著汜水關,久久不言語,李從厚看得火冒三丈,嘴里開始罵罵咧咧,直到李嗣源勒令其閉嘴。
最后,石敬瑭說,“稻城并非汜水關以后的大門,自東去,黃河險要梁人直入已無關口,索性去守稻城,不如趁熱打鐵。梁人初入汜水,底盤未穩(wěn),正是我等背水一戰(zhàn)的時機?!?p> 李從厚大吼,“石敬瑭,你這是想讓我父帥領著兩萬精銳去送死??!”
“……敬瑭,你是否為自己今日所言設想過后果?”李嗣源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但是不怒自威的莊重,卻絲毫未減。
“若汜水失,將來何止稻城,整個河東,整個晉陽,都無一城可守。”石敬瑭依舊面不改色,無論李從厚在一旁如何惱羞成怒。
“好!”李嗣源一拍桌案,算是蓋棺定論了。
李從厚氣得怪叫,“父帥!你……”
“不必再議。本帥心意已決,即刻傳令下去,全軍出擊,不容貽誤戰(zhàn)機?!?p> 隨著李嗣源的話音剛落,石敬瑭突然生出些許悔意。
只是,這種悔意,很快又被其他仇恨淹沒,再也沒有浮現(xiàn)。
這一戰(zhàn),李嗣源親自領兵沖鋒,李從厚和石敬瑭分別領一只小隊,繞到敵兩側防備最薄弱的西南和東南兩側。
預料是準的,果然梁軍主力還未來得及進駐關內(nèi),率先拿下汜水關的大梁先鋒,也很快被李嗣源的大軍攻克。李嗣源也沒想到,竟然能這么輕而易舉的奪回。
之后,他們就只需鎮(zhèn)守至周德威的后方援軍趕到,便可守住這汜水關的天險。
可是,眼下最大的難題來了。
捉襟見肘的糧草幾乎已經(jīng)掉隊好多天了,而汜水關的儲備大部分已被梁人燒毀,所剩糧草幾乎不夠兩萬人的大軍三日之需。就算最近的稻城有救濟,可這一去一來的路程,最少也得十五日。
一籌莫展的李嗣源這次是真的慌了,面對關外梁人的虎視眈眈,他從未生懼,可是,身后兩萬將士食不果腹的樣子,他實在難以面對。
他久經(jīng)沙場,深知糧草對于一支軍隊的重要性。
當年大梁名將王彥章,領北征軍遠赴盧龍大地,一路直上,用時八個月就一舉兵臨幽州城門。這是近幾年來,讓他頗為敬佩的一支軍隊。可是,如此驍勇的軍隊,竟因后方糧草物資的接恰不當,導致北征軍又不得不沿路退守黃河邊。這在當時,還被說成是大梁史上一段兵家憾事。
漢人的兵書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梢娂Z草在戰(zhàn)事上,是多么重要的儲備。
可現(xiàn)下,他除了乞求運糧的隊伍能早一天到關,根本別無他法。
若是三日后,彈盡糧絕,這對將士們的打擊,又何止生理的折磨?要知道,梁人若是死耗在汜水關不走,等上個十天半月,屆時,汜水關就已如同空城,不攻自破。
第一日,李嗣源下令縮衣節(jié)食,每日兩頓的稀飯,改為一日一頓。這自然引來軍中上下的一片哀嚎。
第二日,一日一頓未改,但是各軍士的碗里,多了一些野菜都不如的雜草。這下,那些軍士就忍不了了。都大喊這雜草是連馬都不肯吃的廢料,軍中居然拿來喂人,簡直不把他們當人看。
可當有人瞧見督帥李嗣源的碗里,也是那枯黃的雜草時,大家都沉默了。
第三日,一日那一頓即便稀的都是水,士兵們也都搶著去喝。
入夜后,士兵們都不肯回帳內(nèi)睡覺,幾人或是三五成群的圍著大大小小的火堆,餓到毫無睡意。
第四日,還是一日一頓,只是這次,士兵們連搶都不搶了,有人甚至將空碗蓋在臉上,像個死人那樣躺在路中央。
李嗣源知道,軍心在一點點潰散。
糧草的斷續(xù),是他的失職。眾將士跟隨他出來打仗,那本就是將生死都交由他的信任,可他卻連最基本的糧草都配不齊,領著他們遠赴千里之外來挨餓。這是他的罪過,也是作為統(tǒng)帥,所犯的最低級的錯誤。
他在帳中換下一身鎧甲,背上荊棘條,走出大帳。
來到士兵們的中間,一身正氣的李嗣源,在濕冷的空氣里,狠狠用荊棘抽打自己。荊棘的倒刺鉤進皮肉,瞬間染紅雪白的底衫,像一朵朵在白雪地里綻放的紅梅。
“今日,我邈佶烈李嗣源,于此負荊請罪,是我沒有督促嚴謹,戰(zhàn)前錯失了糧草,故請軍中將士明鑒,軍中無戲言,李嗣源愿一力承擔糧草之責。午時斬首三軍面前,以儆效尤?!?p> 李從厚見之嚇得眼淚鼻涕都哭出來,他大吼著“放屁,放屁!父帥你沒錯,是那李亞子故意刁難,你也是受害者!”
“不得胡說!三軍將士面前,成何體統(tǒng)?”
“父帥,這不是你的錯啊!”李從厚大喊著,瀕臨抓狂的情緒邊緣,“是我的錯,我!要砍就砍我的頭,不許我砍父帥的頭?。 ?p> 這時,李嗣源座下一副將請命,“末將愿替督帥這一顆人頭!”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先鋒將軍,副將,千夫長,百夫長,等等……都單膝跪在李嗣源面前,都說著同樣的話,“末將愿替督帥一顆人頭!”
那場面,石敬瑭望著黑壓壓一片,只覺得這些人都是死忠的笨蛋。
當晚,還是有很多人餓得睡不著。
石敬瑭也是餓的難受,并未在帳中呆著,而是爬上關口制高處的墻頭,頂著濕冷的寒風想吹散饑餓的欲望。
李從厚不知何時也爬了上來,靠在他身側,縮著脖子在那神神叨叨。
“也不曉得你這瘋子,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瘦的跟猴一樣,坐這么高也不怕被風吹下山去……”
“有你在,風哪能吹動我?”
“這倒是真話!”
“你半夜爬這么高,不會只是想來了解,我會不會被風吹下山吧?”
“唉,跟你說實話,我就是有個問題想問你,可惜一直沒那個膽量來問。”
“嗯,問?!?p> “……你是不是還恨我妹子?”
這個問題,他也好想認真回答李從厚,可是,他似乎一直在一團漿糊里轉圈,還從未認真想過,是否還恨?!拔乙膊惶宄?,總之,應該說是不再那么愛了吧!”
聽完石敬瑭的話,李從厚沉默了。
又吹了一陣濕冷的風,李從厚竟破天荒的說了一堆讓石敬瑭耳目一新的話,“這次,我承認是我妹子沒那個福氣。失去你,才應該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憾事。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打心眼里佩服的,父帥仰重你,你也值得父帥的仰重。我李從厚是嫉妒你,可我從不做那些雞鳴狗盜的勾當,既然嫉妒了,我就大大方方說出來?!?p> “你終于承認你嫉妒我了?”
“是啊,怎么,你有意見?。 崩顝暮癖凰@話刺激了,瞬間又原形畢露,變回以前那個大嗓門。
汜水關的風越來越濕冷了,石敬瑭突然發(fā)現(xiàn),膝蓋里陣陣輕微的傷痛,像是某種不能言說的觸動,正在他久違的那片祥和里發(fā)芽。
汜水關圍困第十二日。
糧草隊伍依舊沒有出現(xiàn),派去稻城借糧的人也還未歸。
關中,已有兵將們開始餓死。因為濕冷,衣衫被褥全部被浸濕了,久不出太陽,根本不能曬干衣料。腹中無物,又無御寒的物資,關外梁軍幾乎沒有絲毫進攻的征兆。這讓留守汜水關的決定,確實變得愚蠢又可笑。
有人開始在軍中找茬,教唆士兵們?nèi)?zhàn)馬來果腹。有些意志被饑寒交迫折磨殆盡的士兵,開始瘋狂的屠殺戰(zhàn)馬,屠戮自己昔日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
當李嗣源趕到時,上千匹經(jīng)過千挑萬選的戰(zhàn)馬,就這樣被殘忍屠戮。
悲痛欲絕的他,當場手刃了喪心病狂的屠戮者,并下令‘只許食其肉,不可飲其血。毛發(fā)骨血皆不可損,一定要將戰(zhàn)馬的精骨鐵血留下?!?p> 汜水關圍困第二十日。
糧草隊伍還是杳無音訊,派去稻城借糧的人回來了,可是,他們卻只拉回了三車霉谷。
再看關中到處餓殍的軍隊,李嗣源再也不想等了。
這明顯是一個里應外合的圈套。
沒有任何交戰(zhàn),是會斷糧超過七天的。除非是有人故意陷他于此,不然怎會諸事出的這般巧合?
用那三車發(fā)霉的谷子,熬了三十大口鍋霉粥,李嗣源決定,棄守汜水關,趁梁軍還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朝汜水關東面行進,喝完這碗霉粥,便是上路時。
臨出發(fā)前,李嗣源看著面前的兒郎們,個個面黃肌瘦,他心里的悔恨猶如驚濤駭浪。來時,他領兵兩萬精銳,此時要走了,剩下不足三千。
好好的孩子們,就這樣枉送至此,他的心實在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