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江行闕就那么枯坐在地上，江行歌倒也沒多說什么，漫長的沉默之后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劃破了這一片寂靜，少女的臉上飛快的紅腫起來，她終于抬起頭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看向江行歌，對方卻只是木著張臉再次抬手狠狠扇了下去。

　　破曉姍姍來遲，東方的天際透出第一縷光亮，沒過多久便投向了玉京峰的每一個(gè)角落，天空中些許還殘余著幾顆星星，仿佛在提醒江行闕昨夜的一切并非她所期望的惡夢。江行歌本想問她為何如此還選擇包庇晏吟，可話到嘴邊卻始終未能出口，只道自己的提醒與忠告也許在對方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二人回到江氏主宅時(shí)，長老江嶼之已在正廳等候頗久，江氏之人皆知他對兩位少主向來嚴(yán)厲，故而皆恭謹(jǐn)?shù)亓⒂谝慌圆桓易雎暋?p>　　“就在外面跪著?！本驮诙思磳⑻みM(jìn)廳內(nèi)之時(shí)，江嶼之的聲音冷冷自里傳來，二人收回已然邁出了小半步的腿，未敢多說一字便在原地直直跪下。

　　可里面的人卻像是仍不滿意似的，再度開口道：“去階下跪著?！苯懈杪勓晕炊嘧鐾Ａ舯闫鹕硗肆讼氯?，而江行闕則稍愣了愣，畢竟對于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來說，別說是在階下跪著，就算只是立于階下都算是羞辱。然而她到底不敢忤逆長老，待緩過神來，便老老實(shí)實(shí)跟在江行歌的身后走下了臺階。

　　戒尺一次次落在江行歌與江行闕的身上，二人就算被打到皮開肉綻也只是咬著牙一言不發(fā)，江嶼之清楚這個(gè)兩個(gè)孩子的脾氣，自然也不打算多問什么，只是吩咐手下沒打暈過去就不許停下。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江行闕的思緒已然飄遠(yuǎn)，她幾乎已經(jīng)麻木，于是不由回憶起小時(shí)候。那時(shí)的她也曾跪在堂前，哭著喊著說要見哥哥，只是倒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狼狽，好歹沒有被命令跪于階下。

　　世人都說世家無情，其中昆侖江氏尤為甚之，而江氏之中，最無情者在江行闕眼中便是長老江嶼之。當(dāng)年他沒有為了兄長與侄子的死流露出半分傷心難過，而是有條不紊的安排過繼分家子弟的事宜，如今自然也不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個(gè)秦霜葉大動肝火，今日這般無非是因?yàn)榻懈枧c江行闕讓江氏失了面子，落人口舌罷了。

　　想到這里，江行闕不禁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想著大概比冬日的冰雪更冷的便是人心吧。

　　沼湖邊，白蘞靜靜看著白芷站在湖中央的水面上，一切都平靜的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只有少女蒼白著一張臉，低頭緊抿著雙唇。

　　似透明玻璃一般的湖水將白芷與沉入湖底的秦霜葉徹底隔開，她仍是先前的樣子，對白芷遠(yuǎn)遠(yuǎn)伸著手，好像只要輕輕一握便能將她從深淵中解救出來。

　　青玉散出的光芒已漸漸消散，只余下微弱的一點(diǎn)，將它模糊地顯現(xiàn)出來，隨著秦霜葉的身體墜入湖底，一陣煙塵之后青玉便浮動起來。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圍著秦霜葉盤旋一圈后，最終落在了她的心口之上，仿佛另一顆心臟。

　　天光乍破，白芷終于被那一縷刺眼的晨光照得瞇起了眼睛，湖面被映得一片斑斕，再看不清秦霜葉的臉。白蘞轉(zhuǎn)過頭向日出的方向看去，萬丈霞光自崖邊升起，從一絲微茫逐漸變得耀眼且熱烈。

　　“姐姐，我們走吧?！彼恼Z氣中聽不出一絲情感，平靜的毫無波瀾，與江行歌的嚴(yán)肅漠然不同，白蘞其實(shí)更像一個(gè)甚至連冷漠都不存在的人偶，他總是跟在白芷的身邊，對白芷惟命是從，仿佛他生來就只是對方的影子一般。

　　朝陽在白芷身后拉出長長一道陰影，恰好蔓延至白蘞的身前，他低頭瞧了瞧，對方像是沒有聽見自己的話語似的，甚至連影子都看不出分毫動作。白蘞于是就那么等著，也不再說什么，他站在林中自然看不見湖底的模樣，亦頭一次未能猜得白芷的心情。

　　微風(fēng)一陣陣吹過，將那些梨花大片大片地卷到湖面上，那些影子被湖水扭曲之后投向秦霜葉身體，隨著水波不斷晃動著，恍惚間白芷甚至覺得湖底的少女正輕盈地舞蹈著。

　　回去的路上顧海與夏懷若皆沉默著，直至到了分岔路口顧海才對著夏懷若問出了一直憋在他心里的問題，他對著對方的背影喊到：“師姐，真的就沒有辦法救秦師姐嗎？”

　　夏懷若聞言停下了腳步，她稍頓了頓，接著回頭無奈地答道：“也許有吧，但現(xiàn)在的我們還不夠強(qiáng)大，只有足夠強(qiáng)大的人，才能擁有那種名為拯救的力量?！?p>　　走過一段石子路，再跨過一座木橋之后便是熟悉的小院，顧海方才推開院門，撲面而來便是一陣被風(fēng)卷起的銀杏葉，他走進(jìn)已近半月無人居住的院子里，滿地皆是金色的落葉。

　　他難得地從房中的抽屜里取出了日記本，聽著窗外的銀杏沙沙作響，提筆在上面寫下了自己心中的困惑，待最后一筆落下，他看著那一行并不算好看的字跡，像是對自己提問似的輕聲念了出來：“我渴望擁有的到底是打敗對手的力量，還是拯救他人的力量呢？”

　　晨光與星辰交匯之際，顧海終于俯在桌前沉沉睡去，夢里的他第一次來到昆侖。他站在登仙柱旁，望著眼前直入云霄的石階發(fā)出不止一聲的驚嘆，無數(shù)熟悉的面孔自他的身邊路過。

　　接著，一個(gè)少女像一只翩然的白色蝴蝶一般從石階之上落下，她似乎笑得非常開心，可也許是因?yàn)樵趬糁校磺卸悸讼聛?，顧海這才看清對方的眼底根本不存在絲毫愉悅的情愫。

　　轉(zhuǎn)眼間一切便暗了下來，仿佛狂風(fēng)過境一般，再回過神來顧海的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濃霧，耳邊是少年帶著哭腔顫抖的呼喊聲與魂妖們的尖嘯，它們隔著厚厚的濃霧啃食著什么，顧海思索了一番，是了，那是晏心的魂魄被一點(diǎn)點(diǎn)撕碎的聲音。

　　再后來，那些尖銳恐怖的聲音被浪潮聲所取代，眼前的霧氣亦淡了下去，顧?？粗莻€(gè)背著長天劍的青年一步步向渡口走去，他想要上前阻止，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么努力都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于是那道原本就在渡口邊上被海風(fēng)吹得岌岌可危的身影，便如他記憶中那般向著翻涌的云海落了下去。

　　滿地的鮮血掩去天水渡口的清冷，顧海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原來身后竟是天罰柱，那個(gè)被一劍冠心少女此刻正垂著頭歪在柱前，那朵碎了的寒蘭落在血泊之中，凋零的妖艷又詭異，他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清晰的腳步聲，一轉(zhuǎn)頭便是已然殺紅了眼的白降。

　　顧海一步步后退著，終于走投無路的被堵在一道墻前，他閉上眼睛尖叫出聲，再一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在做夢，窗外的天已大亮，他有些欣喜的想著莫非關(guān)于秦霜葉的死亦是一個(gè)荒謬的夢境，可一低頭便是那個(gè)由自己親手在日記本上寫下的問題。

　　少年將身子向后一仰，就那么攤在竹椅上，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目睹了那么多不知緣何而起的悲傷，以及不可避免的生離死別，他怔怔的盯著天花板喃喃出聲：“莫非因果循環(huán)真的皆有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