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蓉聞言,抬眼看了看這個太監(jiān),只見其臉現怒容,手指自己;余光又掃了眼皇帝,對方也是正襟危坐,正盯著自己,似也在等自己回話。
心下便略有了點不安,不過轉念想到此前便猜測過陛下召見,不可能是為了閑著沒事來見罪自己,完全沒那個必要,心中便懷疑眼下可能只是試探之舉,當即穩(wěn)了穩(wěn)心神,坦然答道:“蓉知罪。但蓉不悔!”
僅七個字的回答,賈蓉答的是字字鏗鏘,語氣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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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趙德海聽了都有些詫異,剛剛那兩息時間里,見慣了各種詭辯或者請罪場景的二人,都依著經驗,做了多種假想,然而沒想到,賈蓉竟然認罪認得如此坦蕩,而且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皇帝好奇心更勝了,不等趙德海繼續(xù)訓話,便一臉嚴肅地開口問道:“既然知罪,為何你又不悔?”
賈蓉抬眼正視了皇帝一眼,只見崇康皇帝五十多歲的樣貌,須發(fā)灰白,雙頰清瘦,只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內蘊精光,其銳利之感,比之虎狼瞳目,只怕也是不讓分毫,尋常人恐是對上一眼,都要立馬敗下陣來。
賈蓉也只是看了一瞬,就略有所感,心中倒是由衷的生出一分對帝王的敬畏之情。
當即又垂下眼來,聲音略顯低沉地道:“回陛下,有道是子不言父之過。小子只能說,居安思危吧。小子眼下并不是太看好賈家的將來,所以,小子寧愿背負忤逆的罵名,也要出來游歷一番,學習本領,增廣見聞,將來若萬一賈家有大廈將傾的一天,小子也能為賈家多出一分氣力,確保香火得以傳承延續(xù)。”
皇帝聞言,頓時目露精光的緊緊盯視著賈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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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賈蓉剛才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而能讓偌大的賈家大廈傾倒,那必然是皇家才辦得到,而且必然是出自皇上的意思。
那么賈蓉所擔心的那一天,要么是自己下的旨,要么就是自己的某個兒子繼位后下的旨。
眼前這小小少年,才如此年歲,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一天,考慮到皇家隨時可能對賈家翻臉無情,這是何等的危機意識?
再想深一點,他對皇家又是何等的不信任和褻瀆。
想到此,崇康皇帝雖然對賈蓉很是惜才,但是心里到底還是產生了些許芥蒂。
在皇帝這種生物的眼里,不怕你有才,越有才當然越喜歡用;但若是養(yǎng)不熟的,那就喜歡不起來了。
皇帝在心里暗自思索著,一旁的趙德海則小心留意著皇上的臉色。
伺候在皇帝身邊幾十年了,皇帝的想法他多少都能猜到一些,此刻也看出了皇上似是對賈蓉的回答有幾分不喜了,心中為這小兒惋惜的同時,也在思量著自己該怎么為自己開脫,免得回頭陛下萬一遷怒自己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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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的賈蓉見自己答完,皇帝就不發(fā)聲了,小心看了眼,見皇帝在凝眉思索,陡然想起兩句話:皇帝是最小心眼最多疑的生物,以及伴君如伴虎。
賈蓉雖然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說錯了什么,又讓皇帝遐想了什么,但他也看得出來,自己剛才的回答,似乎并不太好。
于是略想了想,就繼續(xù)抱拳道:“陛下,賈蓉雖然年幼,但自記事起以來,在府中所見所聞,均透著一股腐朽衰敗之氣,賈府如此,賈府之人亦是如此。文不思舉業(yè),武不能兵事,所思所想,唯女色與錢財兩樣。
若賈家有人從事生產勞作,也還罷了,但是賈蓉數年來從未在家中聽聞過有族人做得了什么大事,奈何賈家可以心安理得的榮享這天下少有的富貴?
只因為祖宗遺留的福澤嗎?
賈蓉不孝,但也大膽揣度,祖宗們當初豁出性命去拼下的家業(yè),斷然不是想要讓子孫們今后就此好逸惡勞,不思進取,甘當國之蛀蟲的。
這與依附在大乾社稷身上,汲取營養(yǎng),養(yǎng)活己身又有何異?
賈家一家如此,推而廣之,四王八公是否也情形相似?
賈蓉曾在讀史書時就有過這樣一個疑慮,古今多少王朝的興衰,往往都是從內部的腐朽開始,這與賈家之狀何等相似?
是否正是因為天下間有著無數個如賈家一般的家族,正進行著同樣的變化,才會給王朝命運埋下了隱患?
想及此,賈蓉便心中惴惴,不敢再細思之!”
說罷,賈蓉對著皇帝,神情真摯的抱拳,一揖到底,不再起身。
……
皇帝也萬萬沒想到賈蓉一小小少年,竟能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不僅敢非議家族,妄言先祖,更敢直言朝廷興衰這種容易犯忌諱的話。雖然沒有明說大乾運勢,但是言下之意,卻是很明確的映射著當下朝廷的時弊隱疾。
家國,家國,自古以來,圣人就知道先齊家,再平天下,但是世人多是認為只要人人都家族安寧,天下自然就太平了。卻很少有人會考慮,若是這些家族一個個都腐朽了,是否國運也就腐朽了?
皇帝是考慮國運最多的人,也是體會最深的人,此刻賈蓉的話語被他在心里只回味了兩遍,就感覺這個新穎的思路很是有吸引力,讓崇康皇帝欲罷不能,怔怔的就出了神……
而一旁的趙德海剛聽完賈蓉的大不敬之語,簡直嚇得肝膽俱顫,恨不能當場一巴掌拍死這個口不擇言的小混蛋,簡直什么話都敢說。
當下就忍不住想要開聲訓斥了,但是瞥見陛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都神游了,便只好咬牙忍住自己的沖動,斷然不敢驚了陛下的思緒,不然自己決計討不了好。
于是便只能恨恨的盯著賈蓉的身影,同時繼續(xù)留意著陛下神情。
……
皇帝也沒有神游太久,便低下頭來,看了看賈蓉,心中卻在想著:
“難怪敢直接頂撞他老子,連如此映射朝廷這種大不敬的話語,都敢當著朕的面直說,忤逆他老子對他來說,只怕根本都算不上是事兒了吧。這般桀驁,不懲戒約束一番,將來如何能用?”
此時的崇康皇帝心里已經認定了,賈蓉將來必然是有大才的,甚至將來才比宰輔,他也絲毫不意外。
思慮了一番,又瞥了眼仍舊一揖到底的賈蓉,崇康皇帝端起旁邊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這才語氣淡漠地喝了一聲:“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