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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八回 愁魄上寒空,悟劍四海同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3464 2019-09-10 09:27:26

  又過了數(shù)日,那卑彌呼攜難升米親自來見亂塵,亂塵這才說起青龍?zhí)兑芬皇?,但關(guān)于取書之事,卻是只字未提。難升米熟習(xí)地理,聽得亂塵要去那青龍?zhí)?,直是勸阻,說起那青龍?zhí)峨y赴的原因——那青龍?zhí)毒嗟眯榜R臺城百里之地,本名為櫻井町,原也是鄉(xiāng)間沃土??杉s是十五年前,卻是天降轟雷暴雨,暴雨連日不止、將屋宇宗祠盡數(shù)毀了,鄉(xiāng)民們只得逃離了此處,待過了七七四十九日后暴雨方是止歇,竟是將原來的阡陌鄉(xiāng)村整個淹了,成了一片積水潭。原先久居的百姓想要返還故里,卻見得那積水潭水色碧青,滿潭皆是腐水,若是人獸沾身,即刻便化,到得后來,潭上煙瘴凜凜,腐人脾肺,連周近的蟲鳥魚獸都是一并死了。又過了數(shù)月,那腐氣逼散,將此潭方圓三里之地竟數(shù)籠了,人畜皆是不得入內(nèi)。隔著瘴氣遠遠的瞧了,只見得烏云常年的積壓籠罩,其間雷鳴電閃、轟轟作響,隱隱之中青光乍現(xiàn),似有青龍騰于潭上,故而喚其為青龍?zhí)丁?p>  亂塵聽得難升米這一番言說,更是堅信那青龍?zhí)吨凶〉哪耸且晃环浅H宋?,?zhí)意要見。卑彌呼無法,終是應(yīng)了下來。

  這一日皓日當(dāng)空、天色晴明,卑彌呼親率了數(shù)千兵眾與亂塵、張寧二人同赴那青龍?zhí)?。但煙瘴果然甚毒,眾人只進了毒煙片刻便覺得胸中壓抑難當(dāng),只好退出煙外。亂塵正著急間,卻見卑彌呼微微而笑,更是從懷中取出一粒魚珠大小的紅丸來,但聽得她笑道:“亂塵,本王近日從那都市牛利的藏寶庫里搜出了一枚寶丹。宮中的御醫(yī)說是此丹乃是龍骨研磨、鳳羽炙烤所成,服下去雖談不上長命百歲,但亦可百害不侵。你與本王有恩,這便賜了你,你現(xiàn)在服下,說不定可擋得這煙瘴之氣?!眮y塵見她目光閃爍,似是不含好意,但這青龍?zhí)墩螝馊绱酥?,自己僅憑內(nèi)力屏住呼吸,怕是不能長久,思來想去,終是將這粒紅丸服了。

  紅丸一入腹內(nèi),亂塵頓覺五臟內(nèi)腑有如火燒,說不出來的難過,直以為卑彌呼存意加害,孰料那股灼熱感片刻即消了,呼吸也是頓覺一暢,再入得那煙瘴內(nèi),也不覺頭昏腦漲,遂是辭別了張寧等人,孤身進了那煙瘴內(nèi)。走不多時,已是見得遍地的猛獸白骨,野蔓藤柳更是盤據(jù)了小徑兩側(cè),再往前行,終是見得一處村落,村落中的大多數(shù)房舍已是破落不堪,只有幾間尚還保持完整。

  亂塵一路走一路想,這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這煙瘴里長居久住?他能在煙瘴中久居,定有其二,要么是有先天法寶,能抵御這煙瘴毒氣;要么就是那人本領(lǐng)高強,不畏毒性。若為后者,當(dāng)為師父那般的真人金體。亂塵思到此處,冷汗涔涔,這天書乃非尋常之物,若這位高人不肯交還,說不定還會與自己動起手來,自己武功低劣,又是如何能敵?但他轉(zhuǎn)念又想,男子漢大丈夫,既已行至這般田地又怎可臨陣脫逃?遂定下心力,疾步前行,不久時,已至得潭邊,卻是未見得一人一物。正是懊惱間,卻見得水邊軟泥上有得兩行淺淺的腳印,那腳印尚新,應(yīng)是最近有人路經(jīng)此處。

  有得這腳印引路,他心中方是一喜,繞著這水岸又是走了一里路,忽是見得一座不大不小的草廬。就在此時,那草廬里忽然綠光一閃,窗紙里映照出兩個身影,正在兀自的交談。亂塵不敢造次,立在草廬前,躬身抱拳道:“小子亂塵,乃常山左慈門下,此番秉領(lǐng)師叔張角遺托,前來拜擾。”

  屋門應(yīng)聲而開,走出一名白發(fā)老翁來,這老翁身著一件草綠道袍,卻不束發(fā)戴冠,白發(fā)散披在肩上,白眉白須亦是絲長如縷,當(dāng)是數(shù)十年都未修理過,他這般相貌雖談不上是那神游八極之表,但也算是仙風(fēng)道骨。那老翁見得亂塵,亦是抱拳說道:“貴客駕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他年歲雖是老邁,口齒卻是清朗,舉止斯文,走起路來亦是衣袂飄飄,亂塵心道:“這位老前輩仙風(fēng)道骨,便是師叔的故友罷?”

  說話間,那老翁已是行至亂塵面前,慈眉善目的將亂塵仔細打量一番,笑道:“到底是左老兒座下弟子,果然骨骼驚奇、眉目俊朗,倒不輸左老兒當(dāng)年英姿。”亂塵聽他口氣和藹,言語中似是道出早年也與其師左慈結(jié)交,不由得生了親近心,又拱手抱拳道:“小侄不才,老前輩謬贊?!蹦抢险咭妬y塵言語舉止均是不凡,心中暗贊,將亂塵請進屋中。這屋中甚是簡陋,只有一對桌椅、一只蒲團。那蒲團上朝泥墻坐了一人,勁衣裹身、黑布蒙面,亂塵一眼便識出他是那多番相助自己的蒙面客,忙是揖道:“小子亂塵,給師叔請安了?!?p>  那蒙面客今日卻沒了往日那般的熱情,瞧都不瞧亂塵一眼,只是長長嘆了一聲,兀自對著墻壁空坐。那老翁見他如此,不免歉然,笑道:“我這位師妹失于禮數(shù),小侄見諒?!眮y塵聞言一怔,心道:“師妹?……這蒙面客竟是女的?怎的她說話故意變調(diào),似個男人一般?”但眼前兩位畢竟是前輩高人,他身為晚輩也不敢造次,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但聽得那老翁呵呵笑道:“亂塵小侄,老夫已等了你十五年啦。今日你來,老夫的這擔(dān)重任,終是可以卸下了?!眮y塵有些不解,待要相詢,卻見得那蒙面客陡然轉(zhuǎn)過身來,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自己,神色中滿是悲憤,亂塵不免怔然。老翁勸道:“師妹,所謂天命定數(shù)、無可更改,你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又何必跟個小孩子似的慪氣?”那蒙面客目中含淚,說道:“我……我不想你死……”老翁笑道:“你不想我死,怎得又依我所言將靈丹給了他?”亂塵越聽越是不明白,問道:“什么靈丹?”老翁手指窗外的瘴氣,說道:“老夫十五年前謫居于此,為免得閑人打擾,遂是布了這樁瘴氣,只待你今日到此。但想來你神功未成,這般煙瘴你尚不能避之,遂是遣了我這位師妹轉(zhuǎn)贈于你,你服用之后,方可進得其中?!眮y塵心中更訝,說道:“師叔并未給小侄什么靈丹啊?!?p>  老翁面色一沉,連是問了那蒙面客數(shù)遍,可那蒙面客只是低頭垂淚,卻不應(yīng)答,老翁無法,又問亂塵:“那小侄是如何進來的?”亂塵便將卑彌呼贈藥之事與老翁說了,話還未說完,那老翁眉毛緊皺,說道:“糟了!”

  亂塵尚是不知所以,卻見那老翁一掌拍向自己天靈蓋。這天靈蓋乃是人體重穴,莫說是老翁這等高手蘊勁一擊,便是被個尋常莽漢一拳打了,也要落得個九死一生。這老翁武功本就遠高于亂塵,又是言笑間陡然發(fā)難,亂塵縱是雙掌翻飛應(yīng)付、又是如何能敵?眼看著那老翁手掌輕輕一撥,將亂塵掌力撥的偏了,便要直挺挺的擊在天靈蓋上,那蒙面客突是喝道:“臭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硬闖,納命來!”說話間黑影急竄,欺到亂塵身前,雙掌一錯,卻是不攻亂塵、反殺向那老翁。那老翁神色一變,驚道:“師妹……”

  亂塵只覺兩股巨力在頭頂倏然一撞,巨力波及,將亂塵疼的眼冒金星、頭顱都要炸開一般。但那老翁著實厲害,以一人之力對付亂塵與蒙面客兩名高手,竟是拼了個平手。那蒙面客不待二話,雙掌連翻,又是攻向老翁,老翁這才大怒,喝道:“師妹,壽命因果,天命自有定數(shù),你若再是胡攪蠻纏,休怪我將你傷了!”說話間,只見那蒙面客身形一滯,竟是被老翁攔腰抱住。那蒙面客全未料到他會說這出這般話來,又傷心又驚愕地望著老者,眉宇間凈是哀愁。老翁不忍見她目中的淚光,將手一松,托她出了屋外,說道:“你走罷?!彼郎喩硪魂嚲揞?,連呼了數(shù)聲:“師兄”,卻是不見得老翁理睬,終是淚如雨下,將手掌舉在自己頭頂,只待這一掌拍下,便自我了斷了。那老翁見她如此,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你這又是何苦!”話音未完,他瞬間出指,恍若電光,竟是將蒙面客與亂塵的天樞穴一齊點了。

  亂塵勉強按捺住心間的驚意,問道:“老前輩這是何意?”那老翁并不急于答話,伸手搭在亂塵左腕脈搏上,直探了好一陣,眉色越來越悲,亂塵不知所以,又是問道:“老前輩,到底怎么了?”老翁將手指收了,陡然伸掌,又是擊往亂塵天靈蓋。這一次亂塵與那蒙面客均是受制,自然無法抵御,亂塵心道:“我命休矣!”

  但聽啪嗒一聲輕響,老翁這一掌似重卻實輕,亂塵但覺一股和煦的內(nèi)力自靈臺穴沖往下沖,欲要順著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少陰、厥陰六穴行走周天,可那內(nèi)力方是走至陽明穴,老翁的掌心陡然一震,內(nèi)力卻如煙花般陡然散開,消失于亂塵渾身諸穴中。亂塵尚且不知為何,老翁卻是撤力收掌,長長一嘆,說道:“冤孽,冤孽……老夫本是想幫你把毒質(zhì)逼出體內(nèi),現(xiàn)在卻反是害了你!”亂塵聽得“毒質(zhì)”二字不免有些慌了,又是尋思自己今日僅是服了卑彌呼那顆來歷不明的紅丸,想來老翁口中所言的毒質(zhì)便是卑彌呼所為了,想到這里,亂塵心中既悲且憤——這人世間怎可欺諛至此!我見你少年孤苦,便助你報了滅族之仇、復(fù)了國主之位,全未圖得半點施恩圖報的心意,你反是恩將仇報,要將我生生的毒死?!

  他正悲憤間,耳中聽得那老翁質(zhì)問蒙面客道:“師妹,你將我與你的避瘴仙丹到底給了誰?”蒙面客起初原是不答,見得老翁面色越來越差,方是說道:“我……我不想他……他來尋你,便藏在自己身上……可前日去御醫(yī)館為我女兒取人參時不慎丟了……我原是想這靈丹也不是什么要緊之物,丟了便丟了,卻不料被卑彌呼得了,遣了手下的御醫(yī)加了些沖突的毒物,重新煉制后又給了亂塵這小子……”那老翁聽了,連連跌退數(shù)步,說道:“我原先尚可不死,你這般胡鬧反是害了我!”那蒙面客方是明了此事的嚴重性,對著亂塵聲嘶底里的喊道:“都怪你不好!都怪你不好!……”

  亂塵心中發(fā)苦,原欲說話,卻覺得胸口陡然窒悶,似被一把鐵錘重重的敲了般,嘩啦吐出一大口血來。那老翁忙是將亂塵扶在蒲團下坐下來,說道:“小侄,你服藥時辰已是太久、毒質(zhì)已潛至五臟六腑,老夫終非妙手圣醫(yī),沒辦法將你體內(nèi)的毒質(zhì)逼出來,慚愧、慚愧……”亂塵本是個胸襟寬廣、生死隨性的人,聽他這么一說,反是沒得先前那般的怕了——師姐,可是你在天上寂寞了,喚塵兒陪你來了?思至此處,他反是一笑,說道:“老前輩,生死有命,亂塵遇人不淑、終是被奸賊所害,怨不得他人。再者,生老興亡,乃天之常理,人力渺渺,又安敢抗天?”

  老翁聽得他這番話,目中陡然一亮,不動聲色的問道:“小侄,你若去了,可有心愿未了?”亂塵又是一笑——心愿?師姐都沒了,我能有什么心愿?……啊,張寧……張角師叔將她托付與我,我卻這般死了,她與那卑彌呼呆在一處,怕是要遭了毒手!他不忍張寧受了卑彌呼戕害,說道:“老前輩,小子有一個師妹,名喚張寧,乃是張角師叔的獨女。師叔臨終前將她托付于我,讓我?guī)齺磉@邪馬臺國,做個尋常女兒家……可現(xiàn)在我快是死了,她一個女孩子家、又不通武功,能否懇請老前輩代為收留照料了?”

  亂塵說話之時,老翁與那蒙面客雙目間均是慈愛之意,聽得他將話說完,俱是長長一嘆,嘴唇微張,卻始終未能說出話來。默然良久,老翁忽然開口,說道:“我觀小侄內(nèi)力道法,渾然自成一家,想來從天書中得了不少益處,你可懂五行三才、善惡引發(fā)?”亂塵一呆,不知道他怎么會在此時問這般的問題,答道:“五行自是指金、木、水、火、土,三才則是指天、地、人。只是那善惡引發(fā)倒是不曾聽過師父提及,還望前輩點撥?!崩衔涛⑽⒁恍Γ骸叭沤y(tǒng)分,五行輪轉(zhuǎn),皆因緣而起、因緣而滅,此為天地至理?!彼D了一頓,接著言道:“道有五感,佛有八苦,魔有妄念,盡是不離這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盛陰……彼時多虧了那位老先生善心慈悲,我方能僵而不死,算來已是有了十五載光陰,今日小侄你善念往生,我便恍是又見了那位驚天駭?shù)氐睦舷壬呛?,無怪老先生走之前對我說得,‘天機既定,已成因緣’……哈哈哈哈,好一個‘天機既定,已成因緣’!”他雖是放聲大笑,卻是笑得凄苦,亂塵不明所已,那老翁喃喃又道:“善惡揚遏,積德累罪,皆成因果,亦而引發(fā),可人敬、天佑、福隨、邪遠,靈衛(wèi),亦可人厭、天誅、福棄、邪近、靈討,樁此種種,是天數(shù)機緣、亦可是人念萬里。這番道理還望小侄牢記于心,他日心念萬物蒼生,不負天下之托。”

  亂塵越聽越不明白,卻聽那蒙面客突然大哭道:“師兄,不要??!”又見得老翁的瞳孔驟變,猜得要有大事發(fā)生,急欲沖開受制的經(jīng)脈。但見那老翁身放綠芒毫光,熾人眼目,亂塵眼睛受不住這等強光,只是聽得轟隆隆的巨響,似是房屋坍塌,有物事破頂而出,待得綠光稍弱,亂塵緩緩睜開眼來,只見那老翁騰在半空中,竟是化身為一條數(shù)十丈長的青龍,吐云郁氣、喊雷發(fā)聲,威武無儔。那青龍見得亂塵眼望自己,猛地一聲長嘯,往亂塵撲將下來,亂塵穴道早被他封了,不能動彈,只覺得那巨力從天空撲卷壓來,一時間內(nèi)息洶涌,左手的經(jīng)脈竟是沖得破了,當(dāng)即上舉,想要緩一緩那下壓的巨力??赡乔帻埦G芒沖到掌前時,卻是遽然化小,剎那間縮得只有一拳大小,生生的鉆入亂塵掌中,沿著掌心脈絡(luò)橫行直竄,亂塵只覺得左手熾熱難當(dāng),肌肉似要爆裂開來似得,若不是穴道受制,痛得只怕要將手膀生生的撕下來。那巨力錐心,亂塵兩眼發(fā)黑,當(dāng)下便昏死了過去。

  卻說那卑彌呼一行在青龍?zhí)锻馐睾蛞丫?,那卑彌呼自不著急,張寧一直牽掛亂塵安危,卻始終不見動靜,正是心燎火燒間,突然覺得腳下巨震,潭內(nèi)又是傳來龍吟雷嘯之聲。此次與卑彌呼同行的不少是當(dāng)日誅殺都市牛利時在場的兵士,他們那日見過亂塵神功絕技,此刻聞得這般異象,皆以為亂塵在其中酣戰(zhàn),不免敬重亂塵有若神明。反是那卑彌呼心中有鬼,直是在想:“這些御醫(yī)不是說丹藥加了鉤吻、鴆酒、砒石、鶴頂紅等劇毒之物提煉而成么,怎的這小子卻似個金剛不壞體,到現(xiàn)在仍是未死?”

  張寧見得這般劇變,以衣袖掩了口鼻便往煙瘴中沖去,卑彌呼原是想就此將她毒死,偏是那難升米良心未泯、又不曉得她心中的歹意,竟是冒著生命危險躍入了那煙瘴中,將張寧給救了出來。

  卑彌呼雖是不語,但自此對難升米起了厭惡之心,那難升米卻是不知卑彌呼為何眼光睥睨,只是喚了御醫(yī)來治張寧。幸得張寧入瘴時淺,又是被難升米須臾所救,只飲了數(shù)口溫水便醒了來。張寧無法,只得又候了一炷香時辰,終是不再聽聞潭中巨響,而那煙瘴也是漸漸散去。卑彌呼這才下令,遣了一隊百人騎手縱馬往那青龍?zhí)渡钐庱Y去。不一時,一騎打馬回報,神色慌張無比,嘰嘰咕咕的說個不休。張寧雖是聽不懂他這般倭語,但見得這人話音震顫,猜是亂塵不測,當(dāng)下心神失守,眼淚如雨珠般直落。這卑彌呼復(fù)歸王位已有了時日,言語再不是海船時那般客氣,板著臉說道:“張寧,你且是稍安勿躁,亂塵只是暫時昏睡,并無什么大礙。你若是不放心,便隨本王同去罷?!?p>  她這般說話,自有陪侍的太監(jiān)傳令下去,但見得錦衣彩袍齊動,鼓樂大作、鐘鼎同鳴,數(shù)千人馬將卑彌呼的鸞轎圍在垓心、緩緩前行,這般的排場氣勢,縱是那漢人的皇帝來了也是不如。卑彌呼甚重禮儀,這般行走,如何能速?一行人直是走了一個時辰,方是來到村前。不久時,便有方才的先頭騎手前來相迎,那些侍從前后吆喝,擁了卑彌呼又向村中緩緩而行。

  張寧一路上幾度哭得失聲,皆被卑彌呼喝止了。這時終是到了村口,再是忍耐不住,一拍馬股,從慢騰騰的人群里沖了出去,徑自去尋亂塵。只行了半里地,便見得亂塵赤著上身躺在一片瓦礫廢墟中,原是白皙的臉色變得青綠,整條左臂更是一片墨綠,似是被那打鐵的烙石反復(fù)燙過一般,腫得如碗口般粗細。張寧見得情郎如此,怎是舍得?直直的摔下馬來,伸手來扶亂塵,方一碰到亂塵左臂,卻似被電擊了般,入眼一看,發(fā)覺亂塵這左手手臂自手腕起至肩膀處的肌膚已不見筋脈絡(luò)紋,團團為片、似是披著一層魚鱗般的物事。張寧更是傷心,緊緊得抱著亂塵大哭。

  她哭了好一陣,卑彌呼一行方是到得二人身前,那卑彌呼見得亂塵如此異樣,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口中卻訝道:“哎呀,亂塵怎么成了這么個模樣?難升米,你快替他看看?!彪y升米得了卑彌呼令旨,方敢從人群間走出來,一邊言語安慰張寧,一邊將亂塵半托在懷中,至瞧得亂塵臂上的青鱗盤亙延綿,宛若一條遨云青龍,忽然神色大驚,脫口而出道:“這……這是青龍逆鱗!”

  卑彌呼問道:“難升米莫要弄得玄虛,這青龍逆鱗到底是為何物?”難升米想了一陣,緩緩說道:“國主,你可記得去年咱們在漢人潯陽郡甘棠派門下學(xué)藝的時候,那位周老掌門曾有一小片白龍鱗?周老掌門說過,逆鱗者,乃是龍顎下的寶貝,藏血、納精、匯風(fēng)雷雨電之氣,得逆鱗者,要么得天下、要么亂天下,二者必為其一,據(jù)聞那漢高祖劉邦便是斬白蛇而得白龍鱗繼而得天下,而那王莽卻是殺孺子嬰剖其腹得黑龍鱗而亂天下……至于青龍,則是東方角亢之精、舉世萬龍之首,眼下亂塵公子得了這青龍鱗,難道是說……”

  “放肆!”他話只說了一半,便已被卑彌呼生生的打斷,只見那卑彌呼高倨在龍椅上,面色慍紅,極是不喜,但聽她言道:“難升米,你再是這般的胡說八道,我便將你嘴巴都撕爛了!”難升米追隨卑彌呼多年,從未見得她如此動怒,稍稍一怔,便已明白自己的失言處——卑彌呼現(xiàn)今雖是得了邪馬臺國王位,但這邪馬臺國畢竟地少人稀,又怎可比得漢土天下之廣?若亂塵將為漢帝,那她卑彌呼又是如何安置?

  難升米想通了這一節(jié),忙是將話題一轉(zhuǎn),說道:“國主,這煙瘴雖逝,但怕是仍有毒寒之氣,不如咱們先且回宮,將亂塵公子帶回御醫(yī)館慢慢醫(yī)治了罷?”卑彌呼斜看了亂塵一眼,卻是說道:“他這般模樣,怕是不能承受這舟車的勞累,不如遣人將這里休整了,且在此處養(yǎng)傷罷。”她也不待張寧說些什么,喚了文武群臣便走。說來也是好笑,這一行來時緩緩、去時卻是匆匆,不過盞茶時分,只剩了數(shù)十名平日里守望宮門的老卒。這些老卒要說行軍打仗尚且勉強,可要他們修葺房屋,卻又如何會得?一堆人無法,只得尋了些青竹翠草勉勉強強的結(jié)了一間草廬,才算是將亂塵安置了下來。

  可這般等了一夜,始終見不到卑彌呼再遣一兵一卒送那藥品衣食來,眾老卒皆是心想:“這卑彌呼倒當(dāng)真是刻薄寡恩的緊了,亂塵公子助她復(fù)仇得國,她不知感恩便就罷了,反是將他扔在這荒山僻野里,巴不得老天爺早早的將他收了去……這下好了,連我們都跟著亂塵公子倒霉……與其留在這里等死,不若就此散了罷!”這些倭人倒也絕情,既是打定了主意,連說也是不說,便作鳥獸散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三日后,亂塵竟是悠悠醒轉(zhuǎn),雖不能下得床來,但總算是保住了性命。只可憐張寧一個柔弱女子,又要照顧亂塵起居、又要采集野菇樹果,勉強果腹度日。

  這一日夜半三更,卑彌呼側(cè)躺在王殿龍椅上。今日并不是初一、十五這樣的慶日,可她身上的穿戴卻甚是隆重,乃是那主持祭祀、出席慶典時才會穿著的禮服袞冕,頭上帶著的乃是那以珊瑚珠制成的通天帝冠,前后各垂十二旒,大小形制竟與漢室天子全然相同。燈火映照下,她那身日月星辰、山川龍藻繡會而成的龍袍自是金光燦燦,分外的耀人眼目。這邪馬臺國曾于先秦時向那始帝稱臣,按得禮制,上至百官朝奉、下至著服戴冠,皆是當(dāng)循郡王之法、萬萬不可僭越,可這卑彌呼非但帝冕龍袍強加于身,更是生怕沒有那天子之相,竟是學(xué)了漢人皇帝在腰間配了一把七尺長的明玉佩劍。可她畢竟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便是這般的極盡華美富貴,也似是那山中得了樵夫衣裳的猿猴一般,空具人皮、卻無人樣。

  月色黯淡,這偌大的王殿里卻只有她與難升米二人。她自入夜起便喚了難升米來殿下聽命,待得難升米赴命拜見后,只是擯棄了左右侍從,卻令他長跪不起,自顧著閉目愜神。到這時已是有了三個時辰,眼下已入深秋,那石板寒涼非常,難升米一雙膝蓋直疼得欲裂,一時忍受不住,輕輕喚出聲來。卑彌呼這才緩緩睜開眼睛,尖聲說道:“難升米,你可知我今日為何要罰你?”難升米稍稍一怔,答道:“微臣不知禮數(shù),常是冒犯天顏……”卑彌呼點了點頭,說道:“難升米,你當(dāng)年保我于水火之中,我心底下很承你的情……但你不該在外人面前多言亂語,將一些不該說的話盡說了出來,讓我好生的難堪?!彪y升米曉得她言中之意,磕頭便拜,不停的說道:“微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卑彌呼這才微微一笑,問道:“難升米,我先前要你做的事,你可曾辦妥了?”難升米面帶難色,低聲道:“國主,亂塵公子畢竟對咱們有恩,眼下身受內(nèi)傷,我們不去照料便是罷了,為何國主反借其天書?”他知卑彌呼早已今非昔比,言語小心無比,所以將“竊書”說成“借書”。那卑彌呼卻仍是不悅,罵道:“你也真是老糊涂了,亂塵那小子一身的武功盡是從那天書中所得,這次乃是天賜良機,無人曉得我們拿了這清卷天書。嘿嘿,這賊小子不死是他命大,便是僥幸能挺過去,再是向咱們問起,便來個死不認賬。這段時日我們加緊修習(xí)其中的神功,豈不是一樁妙事?”那難升米見卑彌呼一意孤行,但心里著實是過意不去,自懷中取出了那一卷天書,雙手恭呈,送還給了卑彌呼。

  那卑彌呼不解其意,問道:“我讓你仔細翻讀,待摸得清楚了再是傳了我,你怎么現(xiàn)在又還與了我?”難升米搖頭苦笑道:“國主,這天書果真是晦澀難懂,莫說屬下不是漢人,便是那漢人的武林高手來讀得此書,怕也看不明白……”卑彌呼之前亦是翻閱過這本天書,莫說是其中所載的文字、便是經(jīng)脈行氣的圖形也是半分不通,這才給了難升米研究,可這難升米已是閉門看了數(shù)日,卻仍是這般說法,她不由得動了火氣,罵道:“你個蠢材……”她方要罵將下去,卻聽得耳邊傳來一聲鬼哭般的厲音,她原先只是以為自己耳盲,卻見得難升米兩眼亦是異色,方要再問,那鬼哭之聲又起。這一次二人俱是聽得清楚,那卑彌呼忙是抽出腰間佩劍,大駭?shù)溃骸昂畏窖?,竟敢……竟敢不懼我天子神威!”她不說這話還好,這番一說,那鬼哭之聲反是大起,只見得一個黑影陡然飄落在卑彌呼身前,口中說道:“好一個天子神威!”

  卑彌呼尚未將這黑影瞧的清楚,那黑影倏忽一散,又是不見了蹤影。

  “大膽!你……你可知我……我乃是那真命天子!”卑彌呼畢竟年歲尚輕,眼前這黑影來去如風(fēng),神如鬼魅,他既然能在不覺不察中來到身前,也自然能將自己斃于掌下,但危險當(dāng)頭,仍是不忘自己身份高貴,甚是好笑。難升米也已回過神來,高聲問道:“你是什么人?”他見得那黑影只是在殿中亂竄、并不答話,又是問道:“閣下偷聽他人說話,可不是什么好勾當(dāng)?!彼@般高聲說話,便是情知不敵,要將禁城中的侍衛(wèi)盡數(shù)引來救駕。

  可那黑影卻是冷冷一哼,說道:“要說偷,我如何比得上你們……你莫要喊了,就是喊至天明,也沒人來救得你們!”他這般說法,難升米如何肯信?一面將卑彌呼藏在自己身后,一面高聲喚那禁軍侍衛(wèi),可除了那黑影陰測測得鬼哭聲,又如何有人應(yīng)得?難升米見是情形危急,抱了卑彌呼便往殿外奔逃。那黑影倒也不阻不攔,任憑他二人闖出殿去。

  可方是出得殿來,他二人便瞧見了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面——那滿城的侍衛(wèi)婢女盡已被人點倒,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偏偏此時,那黑影又是隨行而至,卑彌呼與難升米無法,只得將劍掌連舞,只愿將那黑影給擋了??赡呛谟按嫘奶舳?,飄飄晃晃的懸在他們頭頂上,時不時的說上一句:“小兔崽子,你跑?。 ?p>  卑彌呼二人畢竟是血肉之軀,這般驚駭下的劍掌連舞,頗是耗費體力,只不過盞茶工夫,他二人再也跑不動了,慌亂中又不知被誰的身子絆了一跤,雙雙摔倒在地上。那黑影這才一聲冷哼,輕飄飄地落在二人面前,竟然是一個身披寬黑長袍的老婦。卑彌呼與難升米俱是識得此人,齊聲愕然道:“居……居然是你!”那老婦又是嘿嘿冷笑,將手一伸,說道:“拿來!”卑彌呼道:“什么……”她只說了這兩個字,便聽得啪啪兩聲脆響,兩邊臉頰火辣辣的疼,已是被那老婦狠狠抽了兩個耳光。她一生中何曾受過這般屈辱?方要再罵,卻見得那老婦目中寒光大盛,更是說道:“你要是再敢廢話一句,我再賞你兩個耳光!”卑彌呼長嘆一口氣,這才將懷中的天書擲到她手中,那老婦稍是翻了數(shù)頁,見得乃是真本,這才冷冰冰的說道:“你這等狗賊,本就沒得這般福緣,便是天書與了你也是廢紙,你又何必自取其辱?”這老婦既得了天書,也不想與卑彌呼多說廢話,對著卑彌呼身前的石板猛的抓出一爪,但見得那三寸余厚的青磚在她這一爪虛抓之下頓時多了五個深深的指印。老婦既已給了二人下馬威,便一字一句的說道:“你這小兒,給我識相些!今后若是再敢再煩擾張寧二人,我便如這般將你的狗頭都擰下來!”言畢,黑影一散,已是揚長而去。

  卻說那青龍?zhí)稛熣蜗胖?,原先此處的村落自是再可住人,村民中有不少老人想落葉歸根,可怎奈那卑彌呼下了嚴令,禁止這方圓十里內(nèi)閑人進出,要將亂塵、張寧活活困死在這青龍?zhí)秲?nèi)。幸得天見尤憐,這青龍?zhí)吨芙菽厩迦A、漿果掛樹,倒也不致有饑腹之憂。只是眼看著天氣漸冷,這草廬內(nèi)卻是無得一床棉被,亂塵又是有傷,自是奈不住這秋寒。

  這一時,月兒已是西斜,約已到了四更時分。二人所居的那草廬里仍是亮著一豆燈光,但見得一個倩影倚窗俏然而立,正是那張寧,只聽她喃喃的說道:“……亂塵大哥,你莫要多想了……我阿爹的那本天書尋不著便尋不著了,眼下你還是安心養(yǎng)傷要緊……”亂塵半倚在床上,輕輕的咳了一聲,苦笑道:“師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運氣行走經(jīng)脈,怕是那體內(nèi)的毒已散至五臟內(nèi)腑中,現(xiàn)在雖是僥幸未死,但也與那廢人沒什么區(qū)別。那卑彌呼足足是個卑鄙小人,她若是知道我得了那老翁續(xù)命,定會遣人來加害咱們……眼下我連行走都是千難萬難,又如何能保得你周全?師妹……你還是依了我的話,早早的離了此處,你性子隨和又不通武功,那卑彌呼該不會與你為難……”他原欲再說將下去,卻被張寧的酥手按在唇間,那張寧淚眼婆娑,低聲說道:“我不走……大哥你在哪里,寧兒便在哪里……”亂塵搖了搖頭,英眉微蹙,自她酥手間掙脫了,緩緩說道:“師妹……我下山也有大半年了,這塵世滔滔,不應(yīng)有我這等天煞孤星的位置……我原是想帶你回得常山,可現(xiàn)在我武功盡失,這一路上風(fēng)雨賊盜眾多,又是如何能回?”張寧道:“大哥,這天下眾生沒有武功修為,不也活的逍遙自在么?況且大哥你回常山也是避世清修,這邪馬臺國遠離中州戰(zhàn)火,我二人在此處定居,做個尋常人家,不也甚好么……”她話未說完,只覺自己將心中的情意盡數(shù)說了出來,嬌臉已是羞得通紅。

  亂塵聽著柔聲軟語,看著這青燈夜影下的玉人張寧,卻又是思起了故去已久的師姐貂蟬來——此趟下山之行,并非是他本意,他只道是護送貂蟬周全,又是自持武藝在身,也不覺有何艱險。但涿縣之變,已然失了心頭摯愛,此時念及這些年來貂蟬對自己的千萬般好處,也皆是張寧這般的柔聲細語,這等情思一涌,又如何能止得?。繌垖幉幻髌渲幸蛴?,見得亂塵目中憂愴,又豈能歡心?

  他二人正無限神傷之時,卻聽得屋檐下所懸的那串風(fēng)鈴叮叮作響,亂塵回過神來,見得窗外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亂塵忙將張寧攬在自己身邊,面色極是凝重,一字一句說道:“老前輩,晚輩害得您師兄枉死,現(xiàn)在已算是遭了惡報,一身武功全然是廢了。您若要殺伐,亂塵不敢再做抵抗,只是我?guī)熋门c此事全無干系,還望老前輩放她一條生路?!蹦谴巴鈦砜蛥s是一聲長嘆,說道:“我若要殺你,又何必等到這時……”她這一聲長嘆似是那空谷回音,分外的傷感。亂塵二人正手足無措之時,那木門吱呀一聲,來人已是進得屋來,正是此前的蒙面客。但見得她緩緩走上前來,摘了面上黑紗,亂塵張寧二人均是大驚——這不正是此前載他們東渡邪馬臺的那名老船婦么?

  那老婦微微苦笑,雙掌按在亂塵左臂上,徐徐的送出一股暖暖內(nèi)力,亂塵原欲掙手脫出,卻眼見她神色淡雅、并無惡意,又想起她三番四次的相助自己,應(yīng)當(dāng)不是有意加害。便這么恍惚間,亂塵只覺她雙手運來的真氣經(jīng)手三陽、三陰經(jīng)脈,分集于人中、啞門、晴明、神庭五處大穴,隨后又匯聚于眉心百會穴,沿著任脈下行至丹田,再倒沖督脈,最后直灌入檀中氣海中。這一周天行轉(zhuǎn)下來,亂塵漸漸覺得周身的經(jīng)脈頗是順暢,手臂上的窒悶感也漸是消了,甚至連先前思念貂蟬的種種傷婉念頭也淡了下去。那老婦見得亂塵目光漸亮,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收了掌力。

  亂塵既覺經(jīng)脈順暢,自是要潛運內(nèi)力,卻聽那老婦說道:“萬萬不可調(diào)運內(nèi)息!”他原是不解,但見老婦眼望窗外斜月,徐徐說道:“天書七卷,其中玄功教人韜光養(yǎng)晦、純?nèi)灰粺o,引天地陰陽為己用,你師父左慈、師伯普凈能肉身成圣,便是得益于天書神功。亂塵,你要知道女媧娘娘補天造書,這其中的武學(xué)只是其中枝末,其旨原是要教人識天知命、陰陽合和,你若是仔細翻讀,便會知道圣母娘娘用心良苦之處——這七卷天書集三界大成、匯圣人大德,有無為而尊之天道,亦有有為而累之人道者,可畫地而趨、安時處順,亦可福禍羽地、莫知載避,一切樁由,皆由觀書之人明悟……你既是能獲天書,自是那命里注定……那卑彌呼忘恩負義,欲要貪沒了天書,我現(xiàn)已取回,返還與你?!闭f話間,她從懷中卻是取出了兩本天書來,正是那“雨”“清”二卷,一并遞與了亂塵,亂塵先是一驚,見得她微微點頭,才是恍然大悟,原來那廣宗城中奪書的黑影便是這位老婦?,F(xiàn)今她既已是完璧歸趙,亂塵一來敬那天書尊貴、二來感她高風(fēng)亮節(jié),自是跪下身子,雙手舉起,恭敬的迎書。那老婦待他接了書去,方是繼續(xù)說道:“你身負天命,先前我在廣宗奪你天書、又毀你避瘴靈丹,非是有意吞沒加害,實是不想你來……來尋我?guī)熜郑墒恰险聨熜謪s終是身死應(yīng)劫……呵呵,天命如枷似鎖,萬千眾生縱是想逃,又如何能逃得?你現(xiàn)在左手上的青龍逆鱗,便是天意授你骨血、助你續(xù)命……哎,老身修道多年,始終參不透這這人世間的富貴貧賤、吉兇禍福,以及死生壽夭、窮通得失,這幾日痛失愛侶,方才明白這天命莫之為致而為至的順逆之理……”

  亂塵此前見張角、青龍?zhí)独衔潭荚宰约禾烀谏?,而現(xiàn)在這老船婦又是再度提起,心中更奇,問道:“敢問前輩,亂塵到底受何天命,還望明言?!蹦抢蠇D搖頭嘆道,“天命反側(cè),何罰何佑,老身又是如何能知?老身斗膽妄言一句,

  所謂天之命、物之性,本非志意所與;若能盡其性,則物性盡,天命至,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而無不通。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天賦異稟,這番言語可是懂得?”亂塵肅容答道:“‘人’‘謀’是自,‘天’‘成’是來;‘人”“謀’在前,‘天’‘成’在后;先有‘人’‘謀’,后有‘天’‘成’,故而盡人事以聽天命,小子也是以為如此?!?p>  那老船婦見亂塵悟性頗高,心生寬慰,微微一笑,又是說道:“你可知我方才為何不肯你運化內(nèi)力?”亂塵說道:“小子不知,還望師叔告知?!崩洗瑡D嘆道:“那卑彌呼在靈丹中所下的毒本來也沒什么了得,只是勝在種類繁多,孟章師兄原也能解。只是你那日運息良久、毒質(zhì)隨著內(nèi)力奔行至五臟內(nèi)腑中,到見得我二人時,已是毒入膏肓、無藥可醫(yī)。孟章師兄昔年便是因你而貶謫凡間,見得事已至此,便知天命既定、要收了他去,這才舍身化靈,以畢生修為吮出你經(jīng)脈內(nèi)的毒質(zhì),并以逆鱗鎮(zhèn)壓,鎖在你左臂之內(nèi)。你若是擅使內(nèi)力,這些毒質(zhì)自會又從左臂間散之諸脈,到那時,便是大羅金仙也是難救……亂塵,你這輩子,怕是回不了中土故國了?!眮y塵聞言大悲,吶吶道:“我……我……我要回桃園,縱是死了,也要與師姐……師姐她葬在一處?!?p>  老船婦看看亂塵,又看看張寧,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有些話她實在是說不出口,只能言道:“東土方今大亂,群雄并舉、匪寇震天,你若此時返還東土,又無有內(nèi)力護體,與那難民又有什么區(qū)別?只怕還未行到桃園,便已身死。你若是住在此處,精研那天書中的大道正理,說不定可悟出毒質(zhì)自解之法。”亂塵道:“我……我若留在這邪馬臺國,不消得數(shù)日,便連累師妹給那卑彌呼給一同殺了……”老船婦搖頭道:“卑彌呼這小兒雖是心狠,但我今夜已經(jīng)將他好好的教訓(xùn)了一頓,你不必擔(dān)心她再生事端了。”她見亂塵仍是神情抑郁,勸道:“這邪馬臺國遠離人世煙囂,亦為凈土,你雖不可搬運內(nèi)力,卻可領(lǐng)悟天書中的武理高招,須知招數(shù)精妙,行得引勁落空、避實就虛之法,亦是可以四兩撥千斤,并非一定要以蠻力與敵斗兇斗狠。再者,你一身才思皆是老天爺所授,他若是教你在這邪馬臺國做得一介布衣百姓、八十終老,自也不消得這般鋪排。所謂人命堪與、時命難否,說不定你哪一日參悟了天書中的明言至理,再回得中土故地,倒也未必不能……”老船婦說到末了,牽過張寧的手兒,似欲有所言,可始終卻未能說出口來。

  但聞那早蟲唧唧,天際已露微白,那老船婦方是松了張寧的手來,緩緩的出了屋去,她見得亂塵、張寧二人立在青油燈下,如畫中玉人、出雙入對,淚珠兒竟是不住的滾下眼來,許久方是說道:“亂塵師侄,恕得老身多言一句……你若塵心難泯,有朝一日重回了中土,雖可再見恩師同門,但必要受那天命殺伐、情愛闖寄的苦難,此間因果,還望你好生的思忖。”

  她這一語言畢,卻聽聽得天雷轟隆一聲炸響,一道赤雷兜頭蓋臉的劈將下來,耀得亂塵、張寧二人雙目不能視物,待是清醒過來,除了門前的谷物糧種,哪里還有那老船婦的身影?

  此后數(shù)年,亂塵張寧二人便在這青龍?zhí)哆吔Y(jié)伴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雖是清苦,倒也應(yīng)付了下來??芍皇悄莵y塵終日凄凄惶惶、思念貂蟬,每是情到深處,總是放歌狂醉,張寧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便是加倍的待亂塵好。但她愈是待得亂塵好、亂塵愈是思心切切。二人各有心間情事,如此恍惚度日。

  有一日,張寧高歌一曲,唱道:“燈影漿聲里,天猶寒,水猶寒;夢中絲竹輕唱、樓外樓、山外山;樓山之外人未還,人未還;雁字回首,早過忘川,撫琴之人淚滿衫?!眮y塵正捧天書自讀,正是知禮而傷心處,此歌一過,卻將他數(shù)年來無形無名的傷痛心猛然通透,忽悟出無狀之意,自創(chuàng)出一樁奇幻至極致的劍法,名喚無狀六劍。

  無狀二字,天書乃云:“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逼浜蟾腥卓傇E,各述夷視、希聞、微摶的形意,亂塵據(jù)此創(chuàng)出三種劍意招式,其中招式繁瑣復(fù)雜,包攬了世間名門名派的劍法精髓,于鉤、掛、點、挑、剌、撩、劈之道皆有奧妙招式。只是他劍法初創(chuàng),又不得行使內(nèi)力,這無狀六劍雖有劍招之名,更多的乃是劍理,按得天書中劍法總勢所云,天下劍,跳出凡劍外,乃有絕劍、傷劍、慧劍、常劍、壽劍、情劍六層境界,每上一層,便似登一重天,既難且艱,一旦得以突破,卻是如山外有山、樓外有樓,于天玄地奧了悟更深。這幾年亂塵雖也精讀天書,但終究為世間的往生續(xù)絕所困,雖早脫凡劍之羈絆、但一直停在絕劍之境,現(xiàn)在張寧肺腑放歌,他聽歌而傷、思情而悲,忽是了悟那“絕然之色、憫人之傷”的上天化生心意,便躍到了傷劍之境,躋身當(dāng)世高手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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