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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六十一回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上)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0471 2019-11-18 09:04:59

  漢建安十一年正月,曹操親自率軍擊敗高干、平定并州,又令郭嘉掌管水運,開鑿平虜、泉州二渠,以討三郡烏桓,好生的得意。這一年還未到春天,紫煙未經(jīng)郭嘉應(yīng)許,獨自溜了出來,到了陰山地牢中,卻住了下來、不再走了。亂塵也曾多次相勸,卻每每惹得紫煙生氣,況且他心中隱隱也不愿紫煙離他遠去,每每要枯守半年才能得見,那半年時光便如同牛嚼枯草、著實難熬。蔡琰體她二人情意,于囚牢旁安排了一處小驛,紫煙在此間定居,有時間時也會釀酒織衣,教亂塵不至長年白衫,更無換洗。

  這一夜七夕,正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好光景,紫煙親手做了一桌好菜,在亂塵面前擺了,但凡亂塵點頭、便親手夾了喂與他吃,亂塵念起自己常山的少年時光,也是這般漂亮溫柔的師姐哄著自己、喂著自己,一般的好時光……這些年來,紫煙已如貂蟬,他自己都渾然不覺,與貂蟬的愛意、與張寧的歉意,俱歸在紫煙身上。想得他早年英姿勃發(fā),紫煙惱他白發(fā)白須,嗔道:“師父,我聽郭先生講你以前要風要雨、叱咤天下,江湖上的豪士敬仰、武林間的美女愛慕,怎得到如今成了這個模樣?”亂塵嘆道:“時過境遷,俱已往矣。我在此處歸隱,能見的除了你、琰妹子還有郭先生,還能有何人?我俊丑如何,又有什么分別?”紫煙陡然捧起亂塵的臉來,但見他劍眉星目、容貌俊逸,獨獨須發(fā)皆白,猶帶傷意,嘟著嘴道:“師父,今夜良辰美景,便是娘親在世,也不愿見得你這般白發(fā)模樣,我替她做一樣事,與你剃了白發(fā)白須,好不好嘛?”亂塵心道:“煙兒也是調(diào)皮,修習道經(jīng)這些年,都不知人生貌容都是皮相?我愛師姐,全不是因她美貌非常,如若不然,張寧何輸于師姐,我緣何多有愧疚、少見情愛?……罷了,罷了,我若是不從了她,說不定惹得她不開心,我周身鐵鏈洞穿,又何必在乎這些須發(fā)?”遂是輕輕笑道:“好,我依了你便是?!?p>  紫煙大喜,急急忙忙的捧了清水,用皂角將亂塵發(fā)須盡數(shù)洗了,又著毛巾將面容細細擦了,但見亂塵英氣勃發(fā)、飄然如仙,紫煙心口一陣亂跳,紅暈不由自主的爬上雙頰,低下頭來,不敢看著亂塵。亂塵不知其情如何,問道:“煙兒,怎么啦?”紫煙心道:“傻師父……郭先生常說你如何如何聰明,我怎么了你還不知道么?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如今留在你身邊,又是為何?”可女兒家的心意,又如何能說出口來?她低著頭只是吃吃的笑,一首抓著亂塵的束發(fā)、一手提著剪刀,說道:“師父,徒兒這一剪刀下去,可當真是要‘時過境遷,俱已往矣?!耍阏f話算話,莫要欺了徒兒?!眮y塵心底嘆了一口氣,想要問問自己是否當真能舍了往日的念想、寄心在無定的未來上,但他想了又想,終是不知什么結(jié)果,只看見紫煙淡淡的笑容,似頭頂?shù)脑聝?,皎矣白矣,人生于此,?fù)有何求?閉著眼睛說道:“剪罷?!?p>  不一會兒工夫,亂塵銀絲去盡,想他心寬已久,白發(fā)底處早已生了半寸的黑發(fā),紫煙便留了他的黑色寸發(fā),不教他似個和尚。至于胡須眉毛,紫煙倒是剃了個干凈,又拿自個兒用的黛筆與他畫了一對劍眉,想來白絲盡去、黑發(fā)漸生,用不了多久,亂塵的眉發(fā)便可長了起來,到那時,昔年朗逸瀟灑的英風少年或許尋不見了,但滄桑颯爽、倜儻恢弘的壯年豪士,當時當世、天涯海角,尋不著第二個有他這般俊采飛揚的了。

  亂塵道:“煙兒,你怎么不說話啦,可是好了?”紫煙嘻嘻笑道:“早已好啦……師父、師父,你生的這般的俊,怕是我爹爹也不如你罷?怎得我娘卻不喜歡呢?”若是換在數(shù)年前,旁人與亂塵說這般的話他定然傷心,但此時此刻、亂塵卻心中只是稍稍一疼、旋即釋然,笑著說道:“傻丫頭,歡喜二字,乃是各人因緣,又豈能強求?我便是生得再俊,你娘心中只有你爹,眼里哪還能容得下別人?”紫煙陡然問道:“那師父呢?這些年過去了,師父心中還是只有我娘么?”亂塵怔怔良久,說道:“說來慚愧,我心中除了你娘,還另有一人,時隔多年,不知她過的好是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紫煙,只聽紫煙哼了一聲,已是拉長了小臉、生著悶氣,但聽得紫煙說道:“可是那張寧師叔?”亂塵點了點頭,也不說話,紫煙又道:“那徒兒呢,徒兒也是女子,在師父心中可有方寸之地?”亂塵未曾想過這話中的深意,笑道:“傻徒兒,你是師父在這世上最親的人,莫說是方寸之地,便是整個心都交由了你,又何嘗不可?”紫煙頓時大喜,嬌嗔道:“師父說的話,可要算數(shù)?”亂塵點頭道:“師父什么時候騙過你?”只見紫煙臉上突然一陣暈紅,說道:“師父的話,徒兒記下了,你且等著,我與你看一樁東西?!闭f著轉(zhuǎn)身跑入起居的小驛,叫道:“東西呢?我東西呢?”不一會兒便聽到她笑道:“找到啦?!?p>  亂塵不知她在搞什么把戲,只由著她好玩,問道:“煙兒,是什么東西,讓你這般的開心?!弊蠠熍趿艘粡埣t綢出來,但見紅綢四方,邊角細細的疊了,隱隱帶著香味,紫煙道:“這是我娘當年在長安城送給小姨的,她說這是她成婚時蓋在鳳冠上的紅帕……小姨自個兒沒舍得用,便給了我……師父,他年我花嫁之日,你與我掀開這紅帕可好?”亂塵心中發(fā)苦,直是想道:“也不知這婚帕是皇帝賜親還是與師哥成親時所帶的,她竟留了下來……呵,曹亂塵你在胡思些什么?師姐與師哥成親、乃是佳偶天成,自然刻骨銘記,這紅綢應(yīng)是當時所留,怎會是與你相干?”他望著紫煙天真爛漫的笑容,說道:”傻徒兒,師父只能將你蓋上這紅綢,要是想掀開、還得是你的如意郎君來呢!”紫煙若有所思,沉吟道:“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師父,我……”她猶豫不決,臉頰羞得通紅,卻終是說不出口來。

  這時,聽得腳步沙沙聲響,有人遠遠說道:“呂紫煙、你個小妮子,藏在這里多久啦?”他話中責怪,語氣卻不置怒、猶是帶著幾分歡喜,紫煙也不怕他,說道:“郭先生,我可沒有藏,只是許都煩悶的很,我在那里又沒什么朋友,反倒是師父這里,好玩的緊。”郭嘉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身上的沙塵,用手指刮了下紫煙的小鼻子,笑道:“就知道你要與我胡說??茨氵@次回去,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話只講了一半,已是大口大口的咳了起來,紫煙扶著他在亂塵身前坐了,又是撫胸、又是錘背,過了好一陣,郭嘉方是止住了咳嗽,亂塵眉頭緊蹙,關(guān)切道:“一年未見,郭兄的病已是這般的嚴重了?!惫螕u了搖手,說道:“不礙事?!彼D了一頓,面帶難色的說道:“曹兄,我們認識已有是十四年了,承蒙你不嫌棄,與我兄弟相稱,這一次我來,除了敘舊之外,乃是要請你出山……”亂塵尚未答話,紫煙已高興的拍著手兒笑道:“好極了好極了,咱們離了這里,去那江湖上,也闖蕩闖蕩……”亂塵知道她小女兒家想見識江湖的豪意,但世上的紛爭、他著實不愿再沾惹了,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郭兄,十四年前你鎖我于此,為的是什么?乃是鎖我經(jīng)脈氣血,要我不得再回中土傷人害人……這些年來,我不修武學(xué),武功內(nèi)力卻是大進,這區(qū)區(qū)的鎖鏈又如何鎖的住我?我留在這里,與黑暗相伴、與星月同眠,每隔半年,都有你和煙兒前來看我,殘生如此,早已足矣。世事如水,我乃那黑墨,一入則江湖濁,既害了人、又傷了己,何苦如此?”

  郭嘉道:“曹兄的心意,我也體會得。但若非事態(tài)嚴重,我怎會要請你復(fù)出?”亂塵嘆道:“便是如何嚴重,我大哥今日已是大漢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下,郭兄追隨日久,也早已位高權(quán)重,有什么樣的事還難得倒你們?”郭嘉搖著頭,說道:“權(quán)勢再大,也有無奈之時。我請你出去,乃是要你救人……”亂塵大笑道:“我若出去,便只是一人一劍,殺人興許可成,救人?哈哈,我連自個兒都救不得,如何能救得他人?”郭嘉道:“便是你往日的故人,你也不救?”亂塵奇道:“誰?”郭嘉正色道:“華佗行刺、禰衡失言、許邵謀逆,皆已押入大牢,只待秋后問斬。”亂塵也不愿多問華佗、禰衡、許邵三人如何獲罪,只是心中一片悲傷,沉思半晌,方是說道:“你解了我腰間的玉佩,帶著此物去見我家大哥,他若是還念著有我這個兄弟,興許會饒了他們?!惫蔚溃骸叭羰遣火埬兀磕憧芍@斬首示眾的命令乃是曹公所下?”他見亂塵不語,又是說道:“曹公行事剛斷,你也知他一向如此,若非至親親求,如何能收回成命?便是你親口相求,他也不一定能應(yīng)允,到那時千軍萬馬,如何能刀下留了人?唯獨你武功卓絕,興許能救了他們……”亂塵苦笑道:“郭兄,你這是要逼我持劍傷人?”郭嘉道:“傷人,亦為救人。華佗、許邵、禰衡三位與你的交情如何,我也不多說什么,便是此次問斬的眾人,多有名士豪俠,天下若失了他們,豈是萬民之幸?曹公若殺了他們,又豈是雄主應(yīng)為?”

  紫煙見亂塵久久不語,也是勸道:“師父,你在這里呆了已是十四年了,可是悶了?曹伯父與你多年未見,定然也想你的罷?咱們這一次東去許都,哪怕只救了那些人,煙兒再陪你返還這里。說不定吶,師父與徒兒持劍闖蕩江湖,漸漸體會得人世的美好,生了意趣……師父,好不好嘛?”亂塵著眼看她,目中盡是慈愛,笑著說道:“正因為人世美好,我才不愿傷了……”他生怕紫煙生氣,又是說道:“便是仗劍江湖,也得有劍才行。你我赤手空拳,如何有俠士劍客的風采?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著這些打打殺殺的江湖事?!弊蠠煋u著亂塵的手,說道:“我不嘛、我不嘛?!彼妬y塵只是微笑,又來相問郭嘉:“先生,我?guī)煾傅男诠莿εc斬仙飛刀呢?這兩樣都是好寶貝,我都沒有見過,你藏哪里去了?”郭嘉笑道:“拿是我拿了,卻不是我藏起來了。”紫煙做了個鬼臉道:“老先生,厚臉皮,不知羞……你藏便藏了,快說說藏哪里了?!惫蔚溃骸靶诠莿εc斬仙飛刀,原先我均收在許都皇宮內(nèi)府里,但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江湖上的人聽說你師父的兩樁神兵沒了主人,各個都來偷搶。因這刀劍而死的兵士與俠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后來侍衛(wèi)失察,被強人下了迷魂煙,將斬仙飛刀盜了去;那玄黑骨劍,卻由于寒氣滲人,常人不能久持,沉在洛水水底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這兩樣兵器,只知道一在荊州當陽,一在許都洛水,至于如何尋取,那要看你師父想不想要了。”亂塵道:“神兵再好,也不過是殺人的利器,我要他們做什么?”郭嘉道:“曹兄此言差矣。玄黑骨劍,乃你骨刺所化,先人父精母血,不可不敬;斬仙飛刀,乃是陸壓道君親手所贈,他傳你飛刀與心法,乃是要你擇徒傳授,助他一門飛花摘葉的手法流芳百世。這先人之血、故人之意,你不該去尋?”亂塵目中含淚,想起當年種種,說道:“郭兄所言,理應(yīng)如此……只是此刻陡然相提,我難以決斷,容我想上幾日,再與你答復(fù)?!惫蔚溃骸安皇桥c我答復(fù),乃是與你自己答復(fù)。曹兄,我與你相交多年,又豈愿逼你,只是時事如此,你我皆是籠中囚鳥,奈何、奈何!”

  他二人一同所想,俱是大傷,只得飲酒同歡,紫煙不知人間哀愁的滋味,攪在后面也喝了不少,她酒量再好,如何可比亂塵?這一覺醉倒,已是第二日晚上,醒來時躺在小驛的床上,也不知是誰給她抱了回來。再去地牢中尋見亂塵,卻獨留了百千根鐵鏈,不見了亂塵的蹤影。紫煙又氣又急,全然不聽蔡琰的勸告,更不去體會得亂塵不想她參與世事紛爭的好心意,急急的打了行囊,找蔡琰要了兩匹駿馬,便循著太陽升起之處往東追去。

  卻說陰山南側(cè)有一處小湖,湖畔有廬,廬前有一點三曲的漁臺,一名農(nóng)家女子模樣的人盤膝坐在釣臺上,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閑悠悠的垂釣著魚兒。于她身后,郭嘉卷著褲腿,赤著雙腳,劃拉著一灣秋水,水面因其所擾,波光粼粼,陽光閑碎。二人相坐良久,終是那農(nóng)婦先開口說道:“你來便來了,卻擾我釣魚,今晚的飯菜,交由你了?!惫涡Φ溃骸拔野肽瓴艁硪娔阋淮危鲆淮物?,總不能折了壽罷……”農(nóng)婦急忙掩住了他的口,嗔道:“你啊,這么些年了,還是會說這些不吉祥的話,以后不許說了。”郭嘉牽著她的手兒,笑道:“你還說我呢?要吉祥如意,你怎么不去做你的東瀛女王,那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呢?!薄瓉磉@農(nóng)婦便是昔年邪馬臺的女王卑彌呼,這陰山南北,一個住著當代劍豪、一個住著東瀛女王,真是藏龍臥虎、不可思議。但聽卑彌呼淡淡說道:“你以為我不想做么?是誰折了我問鼎天下的本錢,又是誰誆我騙我、做你爭取天下的棋子,又是誰教我研讀天書,到頭來,武功沒見長進,脾性卻淡了不少。”郭嘉道:“那你那怨我么?”卑彌呼淡淡一笑,將魚線收了、細細的纏在桿上,交在郭嘉手中,說道:“你我二人,便如這魚線魚竿,我怨你又有用么?”郭嘉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明瑤,我確實欠你良多,便是想還,也還不了?!北皬浐粢性诠螒阎?,悠悠說道:“還來還去,你不累么?當年咱們發(fā)了瘋似的追取權(quán)力,結(jié)果呢?天不罰人人自罰,三萬男兒無一歸還,縱使我回了邪馬臺,如何面對東瀛子民?后來又心生不忿,遷怒于亂塵,教他鐵鏈穿身、生不如死,幸在他吉人自有天相,不致為我們所害……郭郎,這么多年了,我都能放下一切,你還不肯收手么?”郭嘉苦笑道:“收手,如何收手?當年所作之惡,皆因我而起,我還完了么?我步步精心計算,自以為勝天勝人,結(jié)果呢?貪練天書,想要武功精進,卻不料邪念成了魔道,這些年來一直反噬,可曾解了?”他望著卑彌呼,眼中俱是柔情,“你受我蠱惑,現(xiàn)在武功散盡,已算是功德圓滿;我呢,上天注定我要替他曹家賣命,爾后要我終結(jié)亂世……至于我的后人,不過數(shù)代,便要為外族所戮,司馬一族,滿門一個都留不得……”卑彌呼抱著郭嘉,柔柔說道:“咱們向心歸善,早已不是司馬懿、卑彌呼了,你乃郭嘉、我是明瑤,咱們便這般的活法,我不婚你不娶,既無后代,天劫如何可罰?”

  郭嘉搖了搖頭,說道:“很多事情,非人力所想?,F(xiàn)在的曹操,一如我當年。我說不得、勸不得,時日已是無多了?!泵鳜幍溃骸澳阍愕梦覀冞€有四十余年的壽命,怎么會時日無多?”郭嘉苦笑道:“我方才是說那曹操,他時運已是將近,天命不再眷顧于他,我若強行逆天,可當真要咳血而死了?!泵鳜庩P(guān)切道:“那你最近如何,咳得可重?”郭嘉道:“我每深入北境一里,這無根的咳嗽便重上一分,待我平定北方,想來這郭嘉的皮相便要死了……”明瑤垂淚道:“說是寒疾,卻是無根而起,居然練連華佗神醫(yī)都無可奈何?!惫紊焓质昧怂劢堑臏I水,緩緩說道:“強橫如我,在浩浩天命面前,也不得不低頭。難怪我叛出師門,做盡了傷天害理的壞事,師傅也是不聞不問,想來這些年他老人家悔恨教了我這個逆徒罷?聽聞他又收了兩個小師弟,怕是來對付我的?!泵鳜幍溃骸昂抟嗪?、喜亦好,咱們已遭了報應(yīng)。這十幾年,你為曹操、為河北百姓做的善事還少么?便是這天地有此大劫,不容你助了曹操一統(tǒng)天下,使萬民歸息、非要山河蒸騰、人間血海,那也是老天爺?shù)腻e,怨不得我們……”郭嘉道:“明瑤,你口說無恨,但心中猶怨,還是那般的癡。你看看我,萬事自在,不如隨風逐流?!?p>  明瑤道:“少來了,你還隨風逐流。要當真如此,你又要請亂塵出山做什么?”郭嘉眉頭一蹙,說道:“他再不出山,百年之約誰解?天下水火誰引?他生來注定是要做這引緣人,三災(zāi)雖過、天劫未至,他心心念念的人還未死光,老天爺如何肯輕易的饒了他?”明瑤嘆了一聲,說道:“老天爺不肯饒了他,又肯饒了我們?”郭嘉道:“來年河北平定,郭嘉這個人,定然是要死了……到時候,曹操久勝已驕,定然大舉興兵南下,是時必然大敗,到時候又要我司馬懿來收拾天下了。只是世事這盤迷局,我們只能看到此處,以后如何,要看各人造化了?!泵鳜幍溃骸肮桑以缫雅c你說過,便是機關(guān)算盡、事事盡知,總落入了自己的窠臼中,人生毫無意外,又有什么樂趣?”郭嘉點了點頭,說道:“常人理應(yīng)如此。但你我注定不凡,豈能遂了愿望?這些年天書通讀下來,唯獨亂塵與張寧于其中得了大大益處,武功超凡入圣,反倒是我們,命中無福消受,倒是內(nèi)力反噬,苦練的內(nèi)力一步步失了。再過幾年,我想也要和你一樣,成了不通武功的廢人了?!泵鳜幮Φ溃骸皬U便廢罷,不問天下世事,總比你勞心勞力的好?!惫蔚溃骸澳隳苓@般的想,我心頭好過些……明瑤,對不住,連累你受苦了……”明瑤道:“都在一起這么多年了,還說這些做什么。對了,亂塵應(yīng)你了么?”郭嘉搖了搖頭,仰首看天,悠然道:“他雖未應(yīng)我,但至少因緣已至,不來也得來了?!泵鳜幍溃骸澳侨A佗、禰衡、許邵這些人,應(yīng)是能救了罷……可笑矣,當年我們處處計算,巴不得阻礙我們的人都死光了,現(xiàn)在卻還替他們憂心?!惫蔚溃骸疤烀⒍?,我又是如何可知?我想縱使管輅師兄復(fù)生,也不知其何罷?比起他們,我更擔心一個人……曹丕這小子,我教了他太多的東西,卻沒教會他做人,他若是將此事做了,自己短壽是跑不了了,便是子孫也要被他連累了。”明瑤問道:“曹丕?可是曹操與卞夫人所生的長子?”郭嘉苦笑道:“如果嫡長子曹昂不死在宛城,這天下又哪里有他曹丕的份?哈哈,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一個人?!泵鳜幍溃骸笆裁慈??”郭嘉道:“這個人算無遺策、經(jīng)達權(quán)變,好生的厲害?!泵鳜幮Φ溃骸霸趺锤杏X是在說你自己?!惫握溃骸拔裟甓繋は拢卸T謀士,一是李儒、一是賈詡,李儒自取了滅亡,賈詡卻是輾轉(zhuǎn)隨了宛城張繡,其后曹操用兵,他用計勸那張繡先降后反,待得殺了典韋曹昂、曹操逃出城外后,又勸張繡束手以降,曹操為收天下諸侯歸順之心,自然不能殺了他們,現(xiàn)如今隨在曹操身邊出謀劃策,如巨龍入了深淵、正是飛舞之時。嘿嘿,現(xiàn)今曹操身邊猛將如云、謀士如雨,便是這樣都不可一統(tǒng)天下,想來赤壁一處,多少人要埋骨長江了……”他說到此處腦門一陣劇痛,臉上的人皮面具疼得開裂,露出里面長滿膿瘡的真面目來,明瑤緊緊抱住了他,低低說道:“莫要說了,咱們難得一聚,便讓我好好的陪陪你,這人海滔滔、欲念不休,哪怕將來天翻地覆,與咱們又有什么干系?”

  郭嘉扶著明瑤緩緩走進草廬中,點了一盞桐油燈,望著窗外蒼穹,道:“唉,要是世人都能如我們現(xiàn)在這般的想,這世上哪還會有爭執(zhí)?可若沒有了爭執(zhí),卻如這山水草木,如何教未來滾滾而前?老天爺,古往今來多少智士,問你這個問題的人也是不少了罷?你的答案如何,你自己可是心知?”

  這個時辰,天還尚亮,許都的深宮已是點了燈籠。在深宮西北角,有一處小院子。那院子沒什么名字,院內(nèi)有園,滿滿的種著白牡丹,張寧披著長裙、散著銀發(fā),淺淺的睡在花叢中,她身前擺著一張長桌,桌上筆墨紙硯下壓著的,俱是一張張畫滿了亂塵長相的絲紙,西風卷著細雨,吹得那些潮濕的紙兒沙沙作響。她似睡非睡,左手勾著酒壺,任那細雨裹著醇酒濕了衣裳、濕了胸膛、又濕了花香,她只是那般的睡著,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這時,聽得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郭嬛緩緩走了進來,這些年來春月如風霜,卻未在她二人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但聽她低低說道:“姐姐,那曹丕又想來見你了……”張寧悠悠的醒轉(zhuǎn)過來,也不看她,說道:“嬛妹子,你既是愛他、他也喜歡你,你見便是了。”郭嬛道:“這一次他大發(fā)脾氣,將奴婢們都打了,我……”張寧嫣然一笑,似那牡丹盛開,說道:“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又懷了他的骨肉,他還能打了你不成?”她只在地上翻了個身,喝了一口酒,教那芳華如似珠落,全不理會郭嬛。張寧這十幾年如一日,鄴城也好、許都也罷,老夫人說這是天命所賜的姻緣,管他袁熙也好、曹丕也罷,她都嫁了,只要是不能碰著她的身子,萬事萬物,她什么都應(yīng)許。這一年,老夫人不告而別,她也不見傷心,只是終日價借酒買醉、依稀糊涂的過著日子。人若迷情往深、豈會歡心,她本已是滿頭白發(fā),這些年來頭發(fā)漸長及腰,她也不肯剪了,郭嬛心底知道,她要尋著了亂塵、待亂塵親手與她疏剪。可是天下闊大、人海茫茫,亂塵消失了這么多年,在不在人世都沒人知曉,張寧這般的枯守著又有什么意義?只將臉兒愁得越來越白,如她懷中的玉簫那般,白的刺心。郭嬛瞧得傷心,上前來扶張寧,卻被張寧輕輕推在一旁,但聽張寧冷冷說道:“我著你說與曹丕的話,你可曾告訴他?他可曾辦了?!?p>  郭嬛點了點頭,說道:“公子體你疼你,但凡所求,全已應(yīng)了。他……他只愿你見了他,與他一笑……”張寧陡然坐起,雪白晶瑩的臉上依稀可見得隱隱的青筋,妙目細眉、櫻桃小嘴,如春之水、如玉之潤,若不是語氣清冷,常人只道是廣寒宮的嫦娥仙子下了凡間,但聽張寧緩緩說道:“曹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不想聽。我只想只道,時辰可曾定下了?”郭嬛答道:“八月中秋,永始臺問斬?!睆垖幷溃骸鞍嗽轮星?,還有一個多月……曹郎啊曹郎,你若是還活著,這些人你不能不救罷?我……我……我終是可見你了罷……”她話都未能說完,淚珠兒滾滾而下,濕了面頰、掛在頜間,淚水漸重,又落在牡丹上,嘀嗒嘀嗒,好不傷心。郭嬛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姐姐,咱們這么做,乃是殘害無辜的惡舉,將來怎會有好報?”張寧仍是冷冷說道:“好報?我這個模樣,便是什么好報么?我又做錯了什么,上天要這樣罰我?我既不喜,那他們便與我同悲,便是惡有惡報,來尋我便是。”郭嬛不敢頂撞了她,又是說道:“那朱儁皇甫嵩兩位大哥呢,他們已然病死,死之前想要見姐姐一面,卻是不敢開了口。他們一生光明磊落,到頭來又是受了多少病苦?”張寧稍是一怔,說道:“死了?什么時候死的?”郭嬛道:“昨日夜里……”張寧道:“你怎么不與我說?”郭嬛道:“我來見你,你喝得伶仃大醉,如何醒了?”張寧默然良久,提筆寫了一個大大的好字,掌力微發(fā),那柔柔軟軟的絲紙如鐵皮一般高飛上半空,她拂袖又是一揮,從燈籠里竄出一點星火直飛絲紙,絲紙遇火即燃,如那紅日里的鸞尾,倏忽燃盡,化作一團黑灰落在花叢中。張寧將袖兒一搖,郭嬛已被她送在院子木門外,冷冷的說道:“你去與曹丕說,待得監(jiān)斬之日,我會去永始臺上見他。”袖子再是稍稍一扇,木門又是吱呀一聲關(guān)了。

  郭嬛在立在門前,呆呆的看著門上皸裂的木紋,想它們橫七豎八、既深且粗,張寧心底,也是如這般的罷?景能喜人、亦能傷人,郭嬛情難自禁,坐倒在門前,壓低了哭聲,好不教張寧聽了去。張寧呢?這些年,內(nèi)力越來越強、武功越來越好,母親早已不是她的對手,五奇歸隱、亂塵不出,天下無人能抵得住她一招半式,可她心底呢,卻是越來越寒、越來越?jīng)?,只記得張寧、甄宓這兩個名字,其余的一切,隨著沒了音訊的亂塵,俱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十幾年,亂塵身處囚牢,她亦身處囚牢。

  人世婉爾如此,須彌也好、滄海也好,有情人注定無處可逃。

  八月中秋,月圓之夜??扇A佗、禰衡、許邵這些人卻瞧不著那樣圓的月兒了,今日寅時,天還未亮得分明,他們已被盡數(shù)叫了起來,獄卒與他們熟識,又只道他們多是江湖豪士,心下多少不忍,但奈何上命如此、不可違犯,看守這里的將軍名喚孫禮,乃是當年長安城更夫的幼子,與華佗等人多少算些舊識,他也不能為這些豪士做些什么,只能喊他們早起,與了他們浴桶清水、備了干凈的衣服,又著他們酒飽飯足,這才用繩子綁了,一個個關(guān)在囚車里,押赴了刑場。

  今日要殺的這七十一人皆是譽滿天下的名士,早在一月之前,黃河南北早已遍布今日斬首的消息,上至朝廷命官、下至黎明百姓、以及江湖上的俠士豪客都趕來許都觀禮,其間漢庭的多少元老耆宿都曾上諫求情,奈何曹操領(lǐng)軍遠在極北,下邳群英連同曹軍要員都隨在曹操身邊,便是托人求情、也是來不及往返,而許都雖有皇帝坐鎮(zhèn),卻只是傀儡一個,曹操大軍出征前曾賜職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更言許都大小事宜皆由他全權(quán)處置,可謂是生殺予奪、皆其一念。這些年來,郭嘉教授曹丕文治武功,因他年歲不過二十、曹操又舍不得容他去了戰(zhàn)場受傷、故而武功沒什么建樹,至于文治、確實有些手段,卻怎么也比不過一師所教的胞弟曹植,曹丕權(quán)欲心本就極重、性格自卑又善妒,見得曹植遠勝自己,生怕自己在立儲一事上失了先機,便借著曹操遠征的機會,大舉搜捕與曹植交好的大臣與名士,更是網(wǎng)羅了謀反、行刺等莫須有的罪名定了他們死罪。其間又拿此事奉承張寧,希冀張寧由此對他心生好感,其用心之深刻,絲毫不輸乃師司馬懿當年??尚蓢@的是,司馬懿研讀天書多年,漸漸明曉天人化一的高德大道,這些年來一直勸諫曹操屯田減稅、與百姓休養(yǎng),活人無數(shù),雖說以前罪惡滔天,但這些年的自我洗滌,已教他雙手不再血腥,真真正正成了一個為國為民的俠士郭嘉。司馬懿尚能如此,曹丕如何不能?郭嘉也曾多次予以勸導(dǎo),卻只怪曹丕天性薄涼,郭嘉又算到他乃短壽之相,嘆息之余,卻不怎么管教他了。如今曹丕離了曹操約束、又沒有郭嘉管教,做事越來越無底線,此次要枉殺近百位名士,天下蒸騰、民怨四起,更有綠林豪杰夜闖大牢、欲要救人,可曹丕早有防范,大軍層層包圍,便是插翅的鳥兒也進出不得,江湖上救援的人來了好幾撥,沒一個能活著回去,索性也絕了劫獄的念頭。

  不意這幾天不知誰傳出來了消息,說那失蹤十幾年的奇?zhèn)b曹亂塵“一劍東歸”,百姓們?nèi)找孤N首相盼,盼能一睹這天下奇?zhèn)b的風采,更盼他或是面斥曹丕、或是拔劍出手,總歸是救下人來,替天下人出了心口的這處郁氣。畢竟曹亂塵這三個字,代表的是“當朝魏侯、天下第一、曹操胞弟”,三者其一,曹丕再是猖狂,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其相抗。江湖間的傳聞素來如此,既然被眾人寄托了希望,便是無根而起,但千萬人聽之聞之、心中就信之向之,畢竟天下雖大,于升斗小民,卻只能寄希望于高人達士,千百年來,向來如此。市街里、朝野間、江湖中,到處是亂塵的傳聞,曹亂塵三個字如雷貫耳,一會兒在西北咸陽、一會兒在關(guān)中洛陽、一會兒又到了河北鄴城,如巨石入水面,天下震動不已。

  七十一輛囚車辰時出得大牢,按照曹丕先前的布置,圍著皇宮內(nèi)城繞了一個偌大的圈子,到巳時才到了永始臺下。囚車走了如此之久,平時熱鬧繁華的市集卻鴉雀無聲,達官貴人也好、黎民百姓也罷,高窗間、牌樓上、街道旁、漁船里,千千萬萬雙眼睛盯著囚車,似乎整個城市都死了一般,只聽得囚車車軌行走的嘎嘎聲和華佗等人身上鐵鏈搖晃的叮叮聲。古有周厲王監(jiān)謗、百姓道路以目,時隔千年,人海千變百轉(zhuǎn),百姓敢怒不敢言,猶是如此。那永始臺上,曹丕衣著華袞、正襟危坐,眼觀百姓們面無顏色,一雙雙眼睛皆隨著囚車行走,他活了這么多年,未曾有如此的歡愉與滿足——此事此舉,整個許都、整個天下,都似匍匐在他曹丕腳下,天下人怨也好、恨也好,父親曹操所追求的威畏二字卻在他身上成了,他如何能不狂喜?可大喜之下,他心底深處卻又無比的害怕——曹亂塵的傳聞一出,他便大差人手查探,盡只是謠傳,可傳聞活靈活現(xiàn),聽得他心驚肉跳,再想起亂塵十幾年前長安鳳儀臺上沖冠一怒,董卓數(shù)十萬西涼精銳也未能擋著住他一人一劍,有此故事,曹丕安能不懼?人的野心偏偏是如此奇怪的東西,明明怕得要死,但眼望眾生匍匐、生死在手,前方怎樣的危險與后果都不在考慮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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