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當天夜里，陽禎躺在硬邦邦的泥版床上，翻來覆去得怎么也睡不著。他理想中的古代生活，理應是《庭燎》中所敘述的那樣，公卿們穿著華貴雍容的盛裝，一邊和朋友們舉杯欣賞夜色，一邊呼喚著下人們添燈點燭?？涩F(xiàn)在沒有什么烹羊宰肥牛，更沒有齊瑟和且柔，他只是簡單得吃了點黍米飯，就被催促著上床睡覺了。
其實這還是他昏迷才醒的份上，否則要是以當時人的作息方式，一天只有兩頓飯而已，且在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就應該吃完下頓躺床上歇著。在當時的生產(chǎn)力下，普通百姓沒有過多的夜生活，尤其是在北方從十六國動蕩劫難之余，才剛剛粗定半世紀的情況下。如今這樣的簡單生活，實在是令他極其失望。
輾轉反側的陽禎，下意識得伸手掏了掏腰間，換來的是一聲苦笑。這個年頭，連火藥都還沒有出現(xiàn)，哪還有什么手機？可憐他過慣了晚上刷貼吧、刷微博的日子，這估摸著才七八點的光景，如何睡得過去？就這么數(shù)著星星、想著前生，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迷迷糊糊睡過去。
“小郎君，快醒醒，有人來找你了！”正睡得酣暢，耳畔傳來嬌鶯一般輕柔的啼叫，自是小姑娘柳牽云的聲音。
“唔！”陽禎睡得正香，胡亂應付一聲，就翻了個身繼續(xù)舒坦。在職場拼搏了快半年的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得到這樣的幸福，可以隨心所欲得睡到幾點是幾點。管他什么催促，反正不是領導，又開不了自己。
“這樣叫喚，頂個什么用！”過了片刻，只聽見一陣如馬蹄陣地的腳步聲，仿佛是十級大風從屋中掠過，原來是阿嫂劉氏叉著個腰闖了進來。她翻手就把床上鋪蓋給掀開：“二郎，快些起來！是衛(wèi)儀、田端他們倆過來找你了！”
要是放在從前的“原版”陽禎身上，聽到這些名字的時候就應該一躍而起，滿帶笑容得沖出去迎接。可是現(xiàn)在這副身體的主人，對這些記憶均毫無印象，只是詫異得驚坐起身，愣愣得不知所措。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心態(tài)復雜得再度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生活在這個空間，沒有電腦和手機的無聊時代。
“今天你阿兄給你請好了假，可也不能太沒約束啊，現(xiàn)在都是巳時末了！趕快起來，他們是得知你有恙，特地告假來陪你散散心的。”看到陽禎那怔怔發(fā)呆的模樣，劉氏心中也第一次有了狐疑，難道這原本聰明識字的二郎，腦子真的出了什么問題？想過想，她還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連連催促道。
“哦?！避浻布媸┲?，陽禎好歹有了反應，麻利得起身下床，穿鞋出屋。對于這個平白冒出來的所謂阿嫂，他本來就因其外貌舉止而不甚喜歡，現(xiàn)在又被像媽媽叫醒一樣翻被子，心里更加反感。
來到廳堂，卻見的確是兩個羽林軍打扮的人，正在翻看昨日兄長搶來的東西談笑。其中一個，乃是當時站在他身后催促的那位，長得身高六尺、瘦臉短眉，渾身散發(fā)出沒睡醒的懶散味，那副大盔甲套在小身板上顯得十分滑稽。另一個好像也似曾謀面，卻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身上的肌肉看著比同伴結實幾倍，雙眼也炯炯有神。
“呦，這不是陽二嗎？昨晚有沒有摟著新婦睡覺?。俊蹦切€子轉眼注意到這邊，招了招手后施施然迎上前，打趣得瞧著調侃道。
“他卻那里舍得！”旁邊的壯漢也笑了笑湊上前來，那副壞笑和他的身形很不搭。
跟著主人出來的柳牽云，聞言也不由得臊紅了臉。雖然沒做什么解釋，可她還是有點掛不住，趕忙邁著小步去自己的房間去了。
“胡說些什么呢！”身為二十一世紀的良好青年，陽禎肯定不會在調侃少女的問題上態(tài)度模糊，最起碼在表面上不會。不過他卻沒注意，劉氏對這個調笑卻是恍若未聞，反而是微笑著旁觀。
“我說陽二，你不會真的啥都忘了吧？”小個子樂得更加捧腹，反而擠眉弄眼道。
“不知為何，我確實記不起來所有的人和事，好像從前的記憶都消失了一樣。”陽禎轉瞬變了神情，扶著額頭略帶痛苦，仿佛是回憶事情會讓他的腦子炸裂。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小個子嘿嘿直笑，暗有所指。
“好了好了，我家二郎似乎是真的有點忘事，可能是平日里讀書讀累了，有點神智離失吧。他現(xiàn)在呀，連我們這兄嫂都記不起來，遑論其余？”劉氏搖搖頭走上前來，心里對陽禎的失憶也認了八九分，因此也不想讓自家人太過失禮。于是乎替其介紹，小個子的乃是衛(wèi)儀衛(wèi)六郎，虎背熊腰的那個是田端田四郎，都是同隊的伙伴。
“阿嫂放心，我們帶著他出去溜一圈，興許就能全部想起啦！”衛(wèi)儀拽起陽禎的手臂，不由分說得往外走去。
此刻走到院子中，陽禎才算是看清了這個家的原貌。四周低矮的土墻大約齊肩高度，圍出了這個典型的軍戶之家，左右分別有兩間房屋，加上后廳的兩間主房，可以可以容下十余人居住。
“阿嚏！這是什么味道！”剛剛聞了口屋外的新鮮空氣，陽禎的鼻子就經(jīng)受不住刺激，彎下腰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是你家的馬棚?。￡犝?，養(yǎng)了三匹馬，算是很闊氣了！”衛(wèi)儀見狀也有點困惑，連忙解釋道。在這個年代乃至于直到隋唐，家庭擁有的私人馬匹數(shù)量，等同于財富的衡量尺度，就連能否當官為將也要看有沒有馬。這和后世美利堅的早期議會，需要家有騾子才能當代表的規(guī)定，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陽禎揉了揉鼻子，好半天才緩過勁來，仍然以大袖遮掩著面部。原來馬棚就位于主廳的右側，在剛出屋的他的側后方，所以方才沒有發(fā)現(xiàn)。他回頭仔細看了兩眼，這在后世很少見到的稀罕寶貝，真是百感交集。想來古人適應馬槽的味道，大概就和自己適應汽車尾氣一樣正常吧。
“走罷走罷，快要餓死了！”田端摸了摸肚子，有些不耐煩得催促道。他倆是得知消息后就趕來，連軍中伙食都沒來得及吃。
陽禎點點頭，和劉氏道了道別，就隨著推門而出了。昨日在路上糊涂走了一遭，又在小屋中悶了一夜，此刻他的心里也有點好奇和期待，想再去仔細瞧瞧，此時的洛陽城究竟是何風貌。
跨出家門，是一條目測約五米寬的小道，他先是遲疑了片刻，不過轉瞬就釋然了。按照目前的城市建設，理應是這種類似于小區(qū)的里坊，路的兩側分別是閭左、閭右，住的大多是家境相當?shù)木用?。抬頭張望了會，只見道路的兩段也有大鼓放置，這是用于黃昏時分敲打，以提醒行人宵禁的。挨到天黑，里坊便會封閉不得出入。
走出了坊門，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那是能容下十匹馬并排驅馳的街市大道。不同于此處百姓聚集區(qū)的平屋，遠方有不少如峰巒般出眾的高樓，點綴在龐大的城區(qū)之上。尤其是東北的方向，一座九層高的寶塔拔地而起，在陽光的照耀下莊嚴神圣。陽禎隱約猜到了什么，頓時感到無比的激動。
“那是不是永寧大寺？”陽禎壓抑住興奮，可聲音仍在微微發(fā)顫。
“是啊。但二郎，你以前不是最討厭寺廟的嗎？”衛(wèi)、田兩人面面相覷，不由得發(fā)問道。從前的那個“陽禎”，經(jīng)常奚落胡太后等人禮佛的熱情，常說這么大的投入營建寺廟和石窟，會動搖國家的根本。特別是僧尼不用納稅的特權，讓很多游民趨之若鶩，都想借此逃避賦稅徭役。
“此等雄偉，怎能不贊嘆？再說了，我真想不起什么過去的事了。”盯著高塔瞧了很久，陽禎才戀戀不舍得收回了目光。
也難怪他如此激動，這可是千百年歷史長河中，中國寺廟中最為壯觀的永寧大寺啊！洛陽城中，雖有大小寺廟一千三百余所，但在它的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此中的九層寶塔拔地千尺、臨云萬戶，廟里碩大的巨佛群像光彩奪目，不亞于正在龍門開鑿的佛窟。每當敲響金鈴聲，哪怕是數(shù)十里外的行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讓每一個魏國的臣民都為之心神震蕩，國家的驕傲感油然而生。
“喂喂喂，這樣可就沒意思了??！”衛(wèi)儀一臉的不快，走過來攬著陽禎的肩膀埋怨道：“我說你也是的，隊正和阿嫂好歹辛苦照顧你，何必要這樣讓他們傷心呢？在我們面前，何苦還要裝蒜？”
“是啊是啊，我說你不滿也就算了，可沒必要這么對待自己人。去搶張家的決定是將軍下達的，我們也是聽命行事，隊正他也是無奈呀。”田端也湊了過來，苦口婆心得勸阻道。
聽了這哥倆的一唱一和，陽禎也似乎聽出了點眉目。似乎是原本這個身體的主人，是有意以這副癲狂的姿態(tài)表明態(tài)度，拒絕參與羽林軍抄沒張家的行動。這樣看來，還真是上天有意，讓他與此人不僅重名，就連性格也頗為相似。難道是人真的有前生后世，才能因緣際會若此？
“好罷好罷，你們不信也就算了。那現(xiàn)在去哪？”陽禎懶得再作解釋。
“還能有哪，當然是高昌酒肆！”衛(wèi)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