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庫即內(nèi)帑，顧名思義，是專屬于皇帝的私人金庫，由九卿之末的太府卿管轄。本朝的職官制度，大多仍然延續(xù)兩漢魏晉之規(guī)，唯獨將“少府”的官銜改稱“太府”，全權(quán)負責皇室的私財管理和生活事務。其屬下主要的衙署是左、右藏庫，左藏囤積山海池澤之利產(chǎn)出的羅綺錢帛，右藏則收藏他國或地方貢獻來的珠寶珍玩。此外還有管理各類織物的司染都尉，以及專門負責造幣的鑄錢都將等等，涵蓋廣闊、種類繁多。
如此重要的皇家府庫，自然設置于宮禁之中，位于宮城的東南側(cè)。大魏的洛陽城是在漢魏洛陽城的舊日基礎上建成，其宮殿沿用了南北兩宮的形式，中間以甬道隔絕開。北部作為后宮寢殿，南部用于辦公朝會，二者劃分得涇渭分明。所以內(nèi)庫距離南門不遠，使者帶著陽禎走不多久，就抵達了左藏庫的門外。
庫門的不遠處，兩頂巨大的黃羅傘蓋高舉在空，老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想也知道那下面所站著的，是富有九州四海的大魏皇帝母子，他們?nèi)缤熬悠渌娦枪仓钡谋背揭粯?，周圍圍攏了大批的宮廷內(nèi)侍和金吾衛(wèi)兵。在其更外圍的三百余人，穿著華貴的袍袖，佩著朱紫的印綬，均是五品以上的宗室和公卿，當朝的柱石人物。
“敢問公卿們聚集在此處，所為何事？”沉默了一路后，陽禎還是硬著頭皮主動開口，嘿嘿笑著尬聊了句。
“朝廷的大事，豈是汝輩濁流小卒所能過問的？”那員同樣悶頭不語的將官，聞言臉皮一動嗤笑了聲，斜眼打量著對方很是不屑。雖然如此，遲鈍了會他還是補充說道：“前段時候西域列國進獻，有一尊金佛雕刻得栩栩如生，頗似太后的御容。因此為表慶賀，特意召集百官共賞此物，再加以賞賜以示優(yōu)渥。”
“原來如此！”陽禎有點驚異得點點頭，難解為何對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nèi)绱搜杆佟２贿^當他看到其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詭異笑容，并且挑著眉毛以示前方的時候，他剎那間就恍然明悟過來，也還出個“你懂的”的表情，對此心領神會。
“嘿嘿嘿！”不光是他倆，其他的幾個衛(wèi)兵也低聲笑了起來。大家都是在行伍間討生活的，平日里沒少給如火如荼的浮屠事業(yè)免費做勞役，對這種事情的感觀大致相同。其中那無奈卻又復雜的滋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太武滅佛之后，大魏皇室轉(zhuǎn)而持續(xù)篤信佛教，營建的浮屠寺廟不可勝數(shù)。而位于舊都平城的北面，在很早以前就開鑿了片巨大的佛窟，規(guī)模絲毫不亞于如今的龍門新窟。其中的幾尊佛陀玉像，是和尚們遵照“帝即當今如來”的說法，拍著馬屁雕刻出了道武帝開始的數(shù)代皇帝姿容，作為流傳后世千古不朽的豐碑。
“卻不知賞賜些什么？”難得有了好氣氛，陽禎眉開眼笑得追問著。
可惜對方?jīng)]有再過多理會，也許是因為旁邊逐漸人多的緣故，直接避而不答。他們幾個繞過勛貴人群，來到了側(cè)邊元懌的隊列之中，一同置身于大眾之外。本朝的輔政太傅，根本不會自降身份得參與領賞，而是獨自避開負手而觀，方能顯得出其雍容風度。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大魏今時的云中鴻鵠，豈會與庸俗的燕雀為伍？
“太傅，我們把他帶來了！”親衛(wèi)將官叉手行禮。
“唔，有詔須聽，先稍候會。”元懌頷首側(cè)目，瞥了眼那曾有一面之緣的小小隊正，臉色淡然、毫無喜怒。在他的另一側(cè)后方，則站著半哈著腰的劉維那，方才其做過什么挑唆自不必說。
“是！”親兵們低聲應命，領著陽禎先退后侍立。
幾人堪堪入列，果然看到個中年宦者捧著詔書，慢悠悠踱到了公卿之前。
“我大魏立國以來，累世強盛。北括草原，西抵沙漠，東臨大海，南界大江，物產(chǎn)豐饒，公私殷富。東夷、西域長年進貢，與島夷互市也獲利頗豐，以至于府庫充盈無處堆放，近似于漢時文景之盛況。太后圣明寬仁，酬賞輔國之勛，犒勞有功之臣！諸位大人盡可入庫稱力而擇，財物絹帛任取不限！”宦者沉著嗓音，輕晃腦袋抑揚頓挫得宣布道。
猝然聞言，公卿們都有點如墜夢中不敢置信，直到宦者再度含笑催促幾聲，而太后、皇帝也是微笑著面帶鼓勵，這才確認對方說的是事實。大魏的皇室私庫，竟然真的要向他們隨意敞開，任所取用了！縱然胡太后執(zhí)政期間寬縱豪強，可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夸張的事情，甚至歷朝歷代都從未有過！
迫人的財富就在眼前！在貴人們的萬軍叢中，以肥壯著稱的高陽王元雍怒目圓瞪、眼神熾熱，大吼一聲便急哄哄朝著府庫奔去，其速度猶如夸父逐日、飛廉奔車，駭人的體重震得大地嗡嗡作響。既然躬逢勝會，剩下的王公大臣也不再遲疑，紛紛拋下了顏面推搡跟進、奮勇爭先，猶如趕集的販夫走卒似得，生怕比別人少拿一點。
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洛陽勛貴們，幾乎個個都長得是四體不勤、膀大腰圓，在互相爭路的擁擠沖撞之下，香袋朝笏立刻散落了一地。有不少人被擠得摔倒在地，可還是嚎叫著忍痛站起身來，繼續(xù)瘋狂地朝庫中沖去。就連幾個有幸參會的妃嬪公主，也不甘示弱得夾雜在人群里，隨著人潮洶涌而去。
“皇帝且看，方今太平之樂，有至于斯乎？”始作俑者胡太后一直靜靜觀看著，見到此狀也忍不住遮掩住口鼻，身形顫動得笑出了聲。這伙勛貴們的表現(xiàn)和反應雖然雜亂，可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朕能垂拱而治，皆賴圣母之明！”小皇帝元詡微微一笑，朝著太后躬身答道。這位剛剛十虛歲的少年，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已經(jīng)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他這份年紀和心性，頗像開國祖先拓跋珪的臣服劉庫仁的時候。
此時的左藏庫中，那群手忙腳亂爭奪財物的公卿們，卻已經(jīng)吵鬧成了一團。
“章武王，你且慢著點，這么多又搬不完！你是堂堂的宗室，怎么能這么不注重儀容儀表呢？”年邁的尚書令李崇，手忙腳亂之中也不忘勸一勸身邊的人，以昭示他的謙謙君子、仁讓之風。
“老匹夫，你都七十歲的人了，也不注意點老臣的形象，在這爭些蠅頭小利！誰都知道你李尚書家錢財堆積如山，還經(jīng)常裝模作樣粗茶淡飯，本王都替你丟臉！今日卻還有臉指責于我？”只見被他規(guī)勸的章武王元融，正手腳并用得捧著百余張上等綢緞，甚至連嘴上都叼著一顆碩大的南海寶珠，堪稱奪寶急先鋒。聽到李尚書的話，他不禁氣得一口吐下口中珠寶，轉(zhuǎn)過頭大聲回罵道。
滿頭白發(fā)的李崇也不著惱，樂呵呵得順手一抄元融吐下的珠寶，隨意擦了擦唾沫就揣到了懷里，反倒抓住機會賺了一筆。當然了，身為赫赫有名的翩翩君子，他不忘朝著對方連聲道謝，渾不介意方才的無禮冒犯。
“老匹夫貪得無厭，還我的合浦珠來！”年輕氣盛的元融，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仗著體力優(yōu)勢直撲上來，一把將毫無防備的李崇推倒在地，跨坐在其身上厲聲大罵道。說完他再也顧不得手中其他的寶物，紅著眼盡數(shù)丟棄到一邊，騰空了雙手向?qū)Ψ綉牙锾饺ァ?p> 被猛然撲倒的李崇，此刻也是惱怒不已，心想晚輩豈能如此冒犯老者？他畢竟也是多年領兵打仗的人，于是嚎叫一聲便和元融扭打在一起，甚至很快把對方給反過來掀倒了，根本沒有一把年邁老朽的樣子。沒過多久，倒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元融氣喘吁吁，越來越敵不過這位老當益壯的英豪了。
“尚書令啊，麻煩你老人家的腿伸過去點，壓著我的波斯地毯了！”“章武王啊，這些綢緞你是不要了是嗎？那下臣就不客氣了??！”地上的兩人打得熱鬧非常，旁的人卻還在各挑各的無暇勸阻，甚至于覬覦起他們的東西來。森嚴肅穆的皇家府庫間，此時真可謂魑魅魍魎無所不有，所謂的朝廷體面蕩然無存。
“這，這！”隔著距離觀看的元懌，看到這幅情形頓時臉色鐵青，只是死命得捏著拳頭，憋出個字來再也無法評說。他的阿嫂情人胡太后，站在那仍然欣喜得自得于“仁政”，一點也不覺得此事有何瑕疵。也許在其心中，團結(jié)好貴人們便是治國的一切吧。
“難道這就是魏之極盛嗎？極者，無復及也?！痹谄渖砗?，陽禎同樣瞇著眼睛不敢置喙，可心底里已經(jīng)是波瀾激蕩。無論胡太后這么做是何緣故，其所造成的影響卻注定難以彌補，此事完全體現(xiàn)了這位鮮卑婦人的狹窄之見。明明南朝未平、北疆警戒，明明閥閱豪奢、士民窮敝，大魏國的主人們還未登峰便自詡造極，躲在洛陽城里便以為四方太平無事，這樣的社稷如何長遠？
倉庫門側(cè)的案幾上，坐著負責記載起居注的何史官，他正冷靜觀摩著里頭的情形，思量著如何下筆為好。胡太后特地喚他來，以記載下今日“太后賜寶”的千秋盛況，準備作為自己百年之后的功績而大肆宣揚。這下可倒好，眼前如此丟人情形，該怎么夸耀于后世呢？
不過再大的逆境，也難不倒見經(jīng)驗十足的何大手筆。只見他凝神半晌，突然臉帶喜色、一拍腦袋，施施然陳筆而下：
“某年某月，太后特賜宗室公卿以府庫珍寶，當日風和日麗、群情喜悅。眾人呼號歡騰、舞蹈拜謝，實乃受太后寬仁正氣之感召。乃至于章武王與尚書令相擁而泣，顛仆于地叩謝天恩，歷數(shù)太后之盛德功績久不能起，竟不知夜幕之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