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其實沒有什么事情要求張角幫忙的。
他們就是因為全村都信奉太平道,聽說張角這位太平道道主路過此地,于是過來拜見。
真的要他們求張角辦什么事,他們其實是不敢的。
張余冷眼掃視了一圈。
這是一大幫順民。
所謂順民,不是法律意義上遵從規(guī)則的人,而是被儒家學(xué)問經(jīng)義以及一些不高不低的學(xué)問人限制住一切向外探求心思的人。
張余一向不喜歡這種人。
就像他一向不喜歡儒生、不喜歡儒家、不喜歡張角一樣不喜歡順民。
然而這個時代,似乎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順民。
所以張余也不喜歡這個時代。
“你們這幫蠢貨,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滾出去!”張余面無表情說道。
跪拜的眾人聽到張余如此說話,也沒有什么異議。
一個個的,完成跪拜就聽話地出去。
張角抱著小孩子,責(zé)備看了一眼張余:“我們沒有多少時間的!”
“我很清楚!你的時間表是我安排的?!睆堄嗾f道。
“既然他們沒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們幫忙做,那就是安居樂業(yè)的,你又何必……”
“何必讓他們體驗他們所不應(yīng)該體驗的?生出所不該生出的渴望?”張余嘲諷問道:“我做事,何事需要問這幫泥腿子需要或者不需要了?”
“我做事情只需要我自己開心!”張余說道:“至于那些順民,那些泥腿子,他們憑什么要我去考慮他們的感受?”
“你又憑什么?”張余緊盯著張角問道。
張角抿了抿唇:“余兒……”
“看來你還是沒有找到理由?!睆堄鄶偭藬偸郑骸澳俏揖鸵プ鑫蚁胱龅氖虑榱?!”
“你……”張角嘆了一口氣:“左右不是什么壞事……你要做……也沒必要做出如此的姿態(tài)……世人……世人終歸是……”
“世人?”張余撇嘴,滿心滿眼的不屑:“世人憑什么限定我?憑孔二的儒、姬旦的禮、趙政的位格、或者董仲舒的綱常?他們憑什么限定我?一群死人憑什么來限制活人?”
張角啞口無言。
張余是離經(jīng)叛道的。
這一點他很早就知道了。
這年月,離經(jīng)叛道沒有第二種解釋,就是不折不扣的貶義詞。
可是張余似乎又有著自己的一套準則。
這準則讓張角甚至沒有辦法反駁他的話。
因為仔細想來,這種準則除了悖反儒家教義之外,并沒有不對的地方。
張角不是蠢蛋。
光是從這個結(jié)論上,他就可以推測出很多東西。
比如,相悖的兩種東西,一個是正確的,那么另一個……
張角是不敢往下想的。
他是一個搞宗教的。
盡管精神內(nèi)核跟儒家不太一樣,但是總的來說,太平道的理念就是脫胎于大漢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
張角本人學(xué)識并不如何高深,所以他創(chuàng)立的太平道,為了有完整的理論體系,他的教義,泰半,其實就是改頭換面了的儒家教義。
可是,有些東西,是不能說的!
張角不能說,他也不想讓張余說。
張余輕蔑看了一眼張角,說道:“在這兒呆五天!”
“不行!”張角肅聲說道:“南邊的事情,我們必須盡快趕到!”
“益州的災(zāi)就是簡單的旱災(zāi)。”張余皺了皺眉:“按照以往傳授下去的手段,只要他們并不怠惰,是可以救人的,我們?nèi)ヅc不去都一個樣。”
“這里!”張角說道:“你留下來或者不留下來也是一個樣!”
“你改變不了什么東西!”
“他們自己都認為他們沒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助的!也就是說他們此時安居樂業(yè)!”
“換言之,他們已經(jīng)很幸福了!”張角死死地盯住張余的眼睛。
張余看著張角。
嘴角勾起輕蔑的笑意:“我覺得不夠!”
“他們提不出來需求,不是因為什么都不需要,也不是因為此時的生活已經(jīng)足夠幸福。”
“他們的安居樂業(yè)是假的!是假象!”張余毫不客氣地說道:“因為他們什么都沒有,所以他們提不出需求?!?p> “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連改變的膽子都沒有了。”
“他們已經(jīng)沒有脊梁了,他們……已經(jīng)快要不是人了!”張余的聲音冷冽而帶有濃重的嘲諷意味。
張角知道這種嘲諷不是針對自己的,
可是他還是有些恍惚。
自己的這個弟子……
生而知之……
聰慧無比……
早些年,剛開始識字的時候還有些異于常人的興奮與憧憬。
可是跟隨自己布道之后,就慢慢的,像是整個人垮掉了一樣。
之后就變得偏激而憤世嫉俗。
張角原本也是想要拿出一點作為師父的威嚴敲打一下這個弟子的。
可是……可是……
張角又想起了這個弟子的那些話。
那些……大逆不道……驚世駭俗……離經(jīng)叛道……卻又無比正確的話。
那些話,就像是妖魔的呢喃,像是鬼物的蠱惑,像是一切魑魅魍魎為了阻礙圣人悟道而發(fā)出的凄厲哀嚎。
那之后,張角對于自己的這個弟子,就沒有了拿捏的心思。
每次看著這個弟子,那些話語似乎又在耳邊回蕩。
張余看著張角。
這位大賢良師。
黃巾起義軍首領(lǐng)。
誰能想到他會跟那位王莽一樣,是一位虔誠的儒家理念信仰者呢?
張余說道:“他們已經(jīng)快要不是人,所以提不出什么要求來,因為沒有了作為人的骨氣,完全被馴化為順民?!?p> “他們失去了脊梁,所以急切需要宗教,需要神仙、圣人的指引。”
“他們沒有了膽子,所以不敢對于引路的人抱有期待,不敢對于自己沒有擁有的抱有奢望,不敢對于改變抱有想法。”
“可是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張角咬牙切齒。
這樣就好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儒門圣人教化的意義在于,不去開啟奢靡的、逾越規(guī)矩的思想和欲望。
每個位置、每個人都應(yīng)按照禮的要求去行為。
不能將一切的分工視作平等。
君主不能平等于諸侯,諸侯不能平等于士大夫。
禮,不下于庶人。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你張余,就要將這些,不應(yīng)該屬于這些庶人的東西帶給他們?
張角死死地盯著張余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