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帶著一種神奇的微笑,那種能把所有人的視線所吸引,讓人醉心于他口中所講的任何一切的微笑。全然不似現(xiàn)在這副模樣。被繩索捆縛著,衣衫襤褸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用犀利的眼神掃視臺下所有站著的我們。
這個時候,我深深低著我的頭,聽著耳邊所有人的聲討,這是活動開始之后,我第一次開始懷疑我們所堅持的,我們所信仰的,我們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已經(jīng)偏離了我們偉大的夢想。
然而我不敢開口質(zhì)疑,質(zhì)疑者的下場,便是我的老師。
他們將他困住,游街,唾罵,威逼,甚至背后動用卑鄙的手段強迫他為了他們的“偉大事業(yè)”成為一塊堅實的墊腳石。
然而就像他曾對我們說過的一樣,真理從來都不需要事實去證明,真理從來都只會創(chuàng)造事實,因為真理如果在一個人的心中,那么這個人將成為堅不可摧的個體而存在。
我悲喜交加地看著我的老師,被我的同學,被我自己,送進地下室里面,在那個連點燈都沒有的空間里享受著微不足道的每日三餐帶來的唯一的安慰,而從那黑暗中走出的一瞬間甚至被陽光刺痛而不敢睜開雙眼。
同樣被刺痛不敢睜開雙眼的,還有心中尚存良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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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三日
上個月的日記,差點被同住的人發(fā)現(xiàn),嚇得我藏了好久才翻出來重新開始。
全國的活動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學校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這個世界就像老師剛開始的時候預(yù)言的一樣,已經(jīng)被扭曲了信仰和人性,而扭曲了他們的,正是信仰與人性本身。每個人都深深地被他們所折磨著,在折磨中,用手中的利器,用錯誤的方法去證明他們是正確的,而這證明本身,反而只能證明他們的錯誤。
浪潮已經(jīng)變成了徒有其表的死水,在漣漪伊始的時候便斷定了這所有一切帶有弊端的人,反而因為時間的跨度而失去了其利用價值。
慶幸的是他已經(jīng)不用每天再被早上的陽光刺痛了眼睛,我們也不用看著他身上的傷痛而為自己的內(nèi)心而譴責。
在那個漆黑的地下室里面,白天從墻縫里面透過的微弱的陽光里,他的嘴唇像干涸的土地一樣干裂,我抬起頭看著他的樣子,已無法想象當初他講臺之上侃侃而談的模樣,也記不起他拍著我們的肩為我們加油時候的情形。
眼前只有一個被命運拍打在角落里的,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的可憐的人。
旁邊沒有人。
旁邊當然沒有人,他們把他鎖在這里,甚至一周之內(nèi)除了送飯的人都沒有人來看他,我簡直不知道他如何熬過了這樣時間的寂寞。
我問他:“老師?”
他仿佛才發(fā)現(xiàn)了門口站著這樣的一個人,才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大開,然而他已經(jīng)沒有了推開我逃出去的力氣。
他抬起頭,借著燈光看著我的面目,長發(fā)下無法看清他的眼神,只有兩道微弱的反光在我的身上游走。
他笑了,是你啊,你好。
多少次的內(nèi)心掙扎,多少次的痛苦不堪,多少失眠和放縱,我的眼淚第一次從我早已為世事麻木的眼中流淌下來。
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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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七日
被同住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日記,這個堅定的信仰擁護者,用他的實際行動捍衛(wèi)了他自身的清白,而將我的一切告知了學?;顒拥念I(lǐng)頭人。
安靜的辦公室里面只有我們?nèi)齻€人,領(lǐng)頭人揮揮手,讓同住的人離開。
我用痛恨的眼神盯著他,仿佛這樣就可以將我的恐懼轉(zhuǎn)嫁到別人的身上,將全身心的怯弱掩飾掉,讓我能夠轉(zhuǎn)頭繼續(xù)面對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然而當我真正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掏空,連抬頭的力氣都已經(jīng)全部消失。
辦公室里沉默了許久。
他將日記本扔到我面前:“我會給你換住址,不要再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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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八日
回到新的住址,我的精神尚還恍惚,完全弄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夜里迷迷糊糊睡著,今天早上就聽到了告發(fā)我之人被打成反派的消息,我才似乎聞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夜里領(lǐng)頭人過來找我的時候,窗外下著未停的大雨,他提著打濕的褲腳坐在我的面前,吹滅了燈,向我講述了一項令我震驚異常的計劃。
窗外的雷光帶著窗棱的倒映印在他古怪的臉上,像一只厲鬼一樣盯著我的內(nèi)心,在那一瞬間我想這是試探抑或背叛,又或者是一種時代來臨的號角在暗地里已經(jīng)準備好吹響,更甚至一種人性的光輝開始在黑夜里引領(lǐng)光明的到來。
我不知道。
領(lǐng)頭人走了,我躺在床上想了許久,雷聲漸漸遠去,屋頂漏下的水掉落在地上的盆里面陰沉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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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日
這是我的回復傳達到領(lǐng)頭人的第三天。
這天早上,我送餐到老師的地下室里面,他已經(jīng)知曉了一切,就在昨天,我們將一場彌天大謊的話劇準備給所有人,我才知道,妻子的背叛只是老師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一個序幕而已。
我將眼神遞給他,他點頭,隨后我轉(zhuǎn)身出了地下室,緩步走到樓梯口,不斷用深呼吸平靜著我的內(nèi)心,壓抑著我心中難以想象的激動,站在樓梯口微弱的陽光里,我抬頭看了看窗外,深吸一口氣,跑動起來。
這是一段我從未有過的旅程,拼命用奔跑將自己的心跳急速提高,將自己的汗水逼出,腳步卻無比的輕盈,我?guī)缀跬瑫r帶著愉悅的心情和悲痛的面容,告訴所有站在臺上如日常一般山呼海嘯的人們。
“他自盡了!”
我從未想過一個女人的演技居然能夠這樣的精湛絕倫,抑或?qū)⑷甑谋春妥载熢谶@一刻從她的內(nèi)心迸發(fā)出來,我心想大概是這樣。
一個人的慘劇,如何能與一個國家的慘劇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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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一日
東南角的地下室已經(jīng)成為了所有人的禁地,我曾經(jīng)在夜里偷偷走過那里的樓道,看著最里邊的那間屋子,腦海中便會浮現(xiàn)著老師兩人被我們逃脫送走時候滿臉解脫的笑容和劃過滿臉蓬垢的淚水。
夜月從墻縫中透過,照著墻壁上我們連夜偷偷刷上去的血紅印記。
我想,大概這一輩子,我便在這一刻,成為了這個世上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而我的畫作,拯救了四個人的靈魂。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元旦,不知已經(jīng)遠在他鄉(xiāng)的老師光景如何,是否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開始繼續(xù)鉆研他的學問,等待一個光明世界的到來,而這個世界的到來,要靠我們這樣的人去實現(xiàn)。
或許這輩子,我都無法再見到我的老師,無法再見到他溫和的笑容,無法與他并肩戰(zhàn)斗著。
但是,他一直在我的身邊警醒著我都。
他說:“真理從來都不需要事實去證明,真理從來都只會創(chuàng)造事實,因為真理如果在一個人的心中,那么這個人將成為堅不可摧的個體而存在?!?p> 同樣,當一個偉大的真理在國家之中萌生,無論他承受如何的風雨,接受如何的考驗,最終將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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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放下已經(jīng)有些被蟲蛀的日記本,看著社長糾結(jié)的面色,嘆了一口氣。
從此以后,東南角的地下室,將成為所有學生瞻仰的圣地。
為了那個陰暗時代里,偉大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