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喜歡站在窗前看月亮。七月十五的月亮，總比中秋要瘦一圈。
他站在窗口，被夜風涼成一身寒霜。
良久，他嘆了口氣，轉身回了小筑，信手捏起一盞酒，仰頭一飲而盡，放在桌子上，便有一雙素手抬起白瓷的酒壺為他添酒，聽著酒聲伴著門外的水聲，看著窗外的滿月照著遍地的煙云，揮揮手。
出去吧。
十五放下酒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出屋將門帶上。
剩下他一個人在屋里，沒有一點聲音。
二
每年這個時候，她都喜歡站在窗前看月亮。七月十五的月亮，總比中秋要瘦一圈。
她站在窗口，被夜風抖落一身火光。
有時候忍不住伸出手去，嘗試過多少次，卻沒有人能看見她，不能碰觸，不能聽聞，連眼淚都不能流，她雙手捂著胸口，看著父母眼角的皺紋，只能靜靜地等在一邊。
這一夜，別人都在守她，她也守著這些人。
三
回來了？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她正站在門口，躬身點頭，一身雪白的一群，身后是夢澤云海。
回來了，夢神大人。
夢神點點頭，從席子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抱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慰她，好了好了，七月乖，不哭。
七月瘦小的身子在他懷里瑟瑟抖著，淚水落在他的前襟，變成一顆顆水晶滾落夢澤水中，叮咚、叮咚。夢神伸手替她擦掉臉上的淚痕，看著這張略顯稚嫩的小臉，誰又能看出來她已經(jīng)有四十歲？
只不過她去世的時候，尚且才十八。
四
眼前亮光一閃，耳邊便是轟的一聲，半邊身子麻酥酥的，整個天地便倒轉過來，帶了幾絲血紅。
七月糊里糊涂跟著兩個白衣服的人走過了幾條街，下了幾層樓，就到了一間殿內，臺上的大胡子好像在說什么，側席坐著一個藍白衣袍的白發(fā)男人在看著她笑。
我最近缺一個侍女。
大胡子一愣，七月便被白發(fā)青年抱住，一陣云霧繚繞，等到了夢澤小筑才清醒過來。
我在哪？
白發(fā)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輪回之外。
五
七月很納悶，夢神并不缺侍女。
十五在這里做得很好，這么小的一個小筑里，正經(jīng)的住戶只有主人一個，那里需要得兩個侍女？
但是她還是盡力去做，因為他說，七月十五凡間陰氣最重，做得好，那天我可以給你放一天假。
意思就是說我可以去看爸爸媽媽？
期待，落淚，再期待，再落淚。
二十二年過去。
從夢神的懷里鉆出來，七月抽著鼻子坐在門口，十五端著餐盤走進來放在夢神的小案上，夢神點點頭，她便坐在小案另一邊。
七月偷眼回頭看，兩個人坐在小筑窗前，子時的月照在身上臉上。
像一對夫妻。
把臉埋在胳膊和膝蓋中間。
原來，我喜歡他。
六
但是又有什么用？
夢神找她來，大概只是因為只有兩個人太無聊，或者覺得十五平時一個人干活比較累，當然她最不想的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可憐。
七月可憐嗎？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憐，可天下人的可憐，惟獨不想要他的這一份。
天上地下，所有人都知道夢神。
當然也知道夢神和十五是形影不離的。
七月叫十五為姐姐，但是十五的具體歲數(shù)，她是不清楚的，有一次去酒神那里取酒，酒神大著舌頭告訴她，從夢神是夢神的那天起，十五便是十五。
抱著酒壇回到小筑的時候，心神有些慌亂。
怎么了？
耳邊是溫柔的詢問，抬頭是一張溫和的笑臉，就像門外云霧繚繞的夢澤一樣輕柔，她臉一紅，搖搖頭，沒什么。
把酒壇放在小案上跑掉了。
七
回家探親的傷感略微有些淡了，七月從門前竹階上站起身來，回頭有看了一眼屋里那對“夫妻”，自嘲地笑笑，回自己房里了。
第二天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七月抻了個懶腰，支起窗子看了看天上的日車，嚇了一跳，慌忙起身，一邊梳妝一邊埋怨著自己，怎么就睡了這么久呢？以前從沒有這么貪睡啊。
結果慌慌張張出了門，找遍了小筑也沒找到夢神和十五。
七月有些納悶，順著夢澤轉了一圈也沒看見人影，遠遠看到夢澤渡頭擺渡的守澤老爺爺，于是落在渡頭躬了一身問，爺爺，看到我家夢神大人了嗎？
守澤伸手扒開擋住眼睛的濃厚白眉毛，定眼看清是七月，才恍然道，夢神啊，他去修羅界了。
七月心頭一抖，修羅界？
守澤點點頭，修羅王這些年一直都在請夢神幫他對付鬼域的無心鬼王，夢神那個性格怎么可能答應，于是修羅王綁了十五......
還沒說完，守澤抬頭的時候，七月已經(jīng)飛走了。
八
南天門常備的小將很喜歡七月，奈何夢神平時看得太緊不能接近，現(xiàn)在七月自己找來，講出的條件自然無不應允。
兩個人偷偷下了天界鉆進修羅界，東躲XZ終于找到修羅宮，遠遠就看見夢神。
一身藍白衣袍，白發(fā)白眉，左手攬著十五，右手一柄折扇，對面修羅王一身藍血跪坐地上，周身百萬修羅無一敢上前對其鋒芒。
七月這才松了口氣，不想這一口氣卻被不遠處一個修羅聽見。
誰在那！
所有人的目光投過來，七月被看得心里發(fā)抖。
小將提劍躍起擋在七月身前，夢神閃身便到了他旁邊，伸手一推，我的人還不用你來保護！
說完狠狠瞪了七月一眼，冷聲問，你怎么來了？
七月被他吼得瑟縮了一下，低著頭不敢說話。
修羅王在對面大笑道，夢神的入夢大法，不用來對付鬼王，沒想到只用來騙小姑娘。
七月一愣，看向夢神冷冰冰的眼神，恍然大悟。
怪不得今天這么貪睡。
九
十五被綁架的事情，夢神去救十五的事情。
七月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來為什么他不想讓自己知道。
但是從那天開始夢神就沒有和七月說過幾句話，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七月趁著出門找了玉兔。
玉兔聽了之后道，這還不明白？十五是誰，陪了夢神五千年的女人，要單是不想你去跟著犯險，他大可告訴你一聲，你自然會相信他的實力，他讓你睡到中午，隱瞞的，自然是不想讓你知道你跟十五的差距。
七月張了張嘴想反駁，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沒有說出口。
只是問了一句，既然我不重要，那為什么還要留住我？
玉兔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久，反問道，你明明心里很清楚，為什么要問我？
七月心頭一顫，神魂便失了。
因為，他可憐我......
十
半年了，七月和夢神沒有說過一句話。
七月常去玉兔那邊呆著閑聊，嫦娥仙子會很親切地給她們準備好吃的點心，教她們唱歌跳舞，她不在小筑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每天回去之后夢神的臉色變一天比一天冷。
越是這樣，七月便越不想回到小筑去。
今年的中元，她連道別都沒有，只是看了夢神兩眼，知道他曉得了，就下了界。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喜歡站在窗前看月亮。七月十五的月亮，總比中秋要瘦一圈。
他站在窗口，被夜風涼成一身寒霜。
良久，他嘆了口氣，轉身回了小筑，信手捏起一盞酒，仰頭一飲而盡，放在桌子上，便有一雙素手抬起白瓷的酒壺為他添酒，聽著酒聲伴著門外的水聲，看著窗外的滿月照著遍地的煙云，揮揮手。
出去吧。
十五放下酒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出屋將門帶上。
剩下他一個人在屋里，沒有一點聲音。
十一
子時的月色很涼。
十五端著餐盤走進來，放在小案上，夢神卻沒有動。
因為七月沒有回來。
修羅王忍了一年，終于綁了七月回到修羅宮。
七月低著頭看著面前開心的修羅，淡然問，綁了我有什么用？
修羅王飲盡一碗酒，大笑道，有什么用？上次被夢神設計沒綁到你，老子等了一年，終于等到這個時候，待我攻下鬼域，你也是大功一件。
七月已經(jīng)有點蒙了。
上次沒綁到自己，什么意思。
不是十五嗎？
十二
沒有人能承受玉帝的憤怒。
修羅和鬼域的制衡千年沒有破掉，天庭才能安心任他們在陰靈界生活，夢神幫修羅王滅了無心鬼王，陰靈界一統(tǒng)，各個天王都在頭疼。
判處夢神極寒之地幽禁三百年，即日領刑。
七月被修羅王放掉出來，就聽到了這個消息。
她找十五，卻沒有找到，找守澤，守澤說情勢已定，找到玉兔，玉兔勸她，極寒之地啊，那里是我們這種小侍女能出入的地方？
七月一個人回到小筑，靠在窗前，想不通，夢神怎么會因為我去幫修羅王呢？
她去問玉兔，玉兔也不知道，嫦娥在旁邊和面，臉蛋上還帶著兩塊面粉，抬頭道，這些事，你應該自己去問他本人啊。
七月愣了愣，低下頭，是啊，我去問他本人好了。
十三
天庭的陽光有些刺眼，沒有夢澤的云霧遮擋，格外的明亮。
夢神手掌遮在額頭上，好久才適應下來。
嘆了一口氣，三百年了啊。
是啊，三百年了。
連飛都沒用的，夢神抬腳一步一步走向夢澤的方向，低著頭，背著手，一身藍白衣袍，白衣白眉，腳步有些踟躕。
極寒之地外圍的鎮(zhèn)守還是那么堅固，太上老君那邊依舊冒著白煙，南天門守門的那個小將居然娶了王母的侍女，哪吒正在警備所吹噓他父子四人在修羅界如何把楊戩比下去。
夢神笑了笑。
這一走，就是走到了晚上，月亮升上來，那么圓，已經(jīng)是中秋了？
看著面前的小筑，還是三百年前那樣寧靜，他突然不想進去了，想了想，一個轉身就要走掉，腳尖帶落了一顆晶瑩的水晶掉進夢澤水中。
叮咚。
小筑里邊傳出了一個興奮的聲音。
夢神大人？
十四
成神六千年，夢神從未覺得自己的小筑如此的美麗。
清風明月，寒光云海，湖心小筑，還有門前少女的淚水。
他緊了幾步走上去，把七月抱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慰她，好了好了，七月乖，不哭。
七月瘦小的身子在他懷里瑟瑟抖著，淚水落在他的前襟，變成一顆顆水晶滾落夢澤水中，叮咚、叮咚。
夢神伸出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手抬到一半，卻是手背一涼，自己的眼淚掉在面前，他抹了一把臉，把七月揉進自己胸口，傻瓜，你怎么不走？
七月抽著鼻子，抬起頭倔強的眼神看著他溫柔如水的眼睛。
我想問你一件事。
十五
修羅王有一個計劃，請夢神用入夢大法迷惑整個鬼域，幫助他統(tǒng)一陰靈界，入夢大法無形無影，這樣天庭也不知道是夢神的助力，自己又可以稱霸地下，可惜夢神是個死腦筋。
修羅王一籌莫展，直到地府的小鬼奸細告訴他，夢神從閻羅那兒帶走了一個小姑娘。
于是綁架計劃便從那個時候開始了。
夢神知道了修羅王的詭計，讓十五變換成七月的樣子，趁七月睡著對她施了法一直睡到中午，自己去修羅界大鬧一場解救十五，想這樣斷了修羅王綁架七月的念想。
結果沒先到，七月自己摸到了修羅界。
當然這些都是無所謂的，夢神最在意的是，七月和那個金甲小將到底是什么關系？
所以他想來想去，覺得七月選擇誰，應該是她自己做決定的，于是他整整一年都沒怎么理她，想讓她自己想明白，沒想到她在小筑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定是去找金甲小將去了。
他這樣想。
十六
那十五呢？
你就放心她被綁架嗎？還有，她去哪了？
夢神揮手一陣云煙，十五站在二人身前，再一揮手，十五重新化作一陣云煙消散。
六千年了，我號稱夢神，別人卻不知道，十五只是我自己的一個夢罷了。
六千年，就只有你一個，懂嗎？
七月躲在夢神懷里，輕輕點頭。
嗯。
十七
修羅王沒有死心，打聽到每年中元七月都要下凡，于是趁著那一天綁了她，十五本就是一個夢自然不需擔心，但是七月在修羅王手上，夢神便不敢貿然動手去闖修羅界，只好幫修羅王打下鬼域。
南天門的小將聽說鬼域淪陷修羅王之手，趕快跑到玉帝面前將上次的事情一一拖出，玉帝對夢神發(fā)了雷霆之怒，馬上派兵捉拿夢神。
小將跪在下面眼巴巴看著，王母看得一清二楚，輕輕一笑，賞了一名侍女給他做老婆。
小將心滿意足而去，夢神鐐銬啷當而歸。
天庭派兵鎮(zhèn)壓陰靈界。
夢神在極寒之地幽禁。
小將心中有愧，拖了王母的關系偷偷去看夢神，摸進了極寒冰海，遠遠就看到夢神坐在一塊冰壁之前，藍白衣袍，白衣白眉，手指在冰壁上摩挲，那里刻著一個女孩的容貌。
十八
今天什么時日了？夢神看著天頂?shù)臐M月問。
七月往他的懷里鉆了鉆。
七月半了。
七月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