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回家嗎？女孩問。
陸緒捏住嘴邊的煙慢慢吸了一口，點點頭。
總得回去看看。
哦......
女孩把月餅裝在袋子里放在秤上，電子秤的數(shù)字來回跳著，一點一點開始穩(wěn)定，她小聲問，真的......不行嗎？
陸緒把煙頭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碾。
對不......
好了，六十八塊。
被打斷了，陸緒看著女孩的笑臉，胸口偷偷疼了一下，從錢包里數(shù)出一張五十的和一張二十的遞給女孩。
女孩把錢扔在錢箱里，從手邊抓出兩塊錢鋼镚塞進陸緒的口袋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七十八，找你兩塊錢。
說完還拍了拍陸緒的口袋。
陸緒被她逗樂了，拎起袋子道了別。
走過路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女孩在向他揮手，抬起手也沖她晃了晃，不由得有些恍惚。
秋天的風(fēng)有些大，陸緒被自己的衣領(lǐng)狠狠拍了下臉，這才醒轉(zhuǎn)過來，苦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進車站。
二
掉漆的防盜門，泛黃的大理石地板，幾盆亂七八糟的花擺在墻角和窗臺，許久未擦的窗子讓午后透進的陽光有些昏黃，破舊的紅色沙發(fā)上翻起的絨毛跟空中飄飛的塵埃一起被映得清晰可見，電視里聲音在響，老男人靠在沙發(fā)上睡著。
陸緒進了屋，輕手輕腳關(guān)上門，結(jié)果門軸還是照例“哐當(dāng)”響了一聲。
沙發(fā)嘎吱一下呻吟。
哦，回來啦？
老爸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拎起水壺倒了杯水，放在嘴邊試了試溫度，慢慢喝了一半，喘了兩口氣，把手架在膝蓋上歇了一會兒。
繞過鞋架，把月餅放在茶幾上，陸緒脫下外套搭在沙發(fā)靠背上，坐在老爸旁邊把眼睛閉了起來。
嗯，回來了。
老爸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嗯”了一聲，大聲地咳了一下，茶杯撂在杯墊上，站起身。
回來了，我去做飯。
陸緒沒看他，拿起遙控調(diào)著臺，換了幾個頻道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意思的節(jié)目，按了關(guān)機鍵，站起來在客廳轉(zhuǎn)了一圈，廚房鍋碗瓢盆已經(jīng)開始叮當(dāng)亂響起來。
探頭看了一眼廚房虛掩的門，陸緒輕聲走到臥室，上了三炷香。
媽，中秋了。
三
老爸做的飯味道有點淡。
吃了這么多年，陸緒還是這么覺得。
酒放在斗里倒上熱水燙起來，父子呷了兩口菜，也沒什么話頭，整個家里安安靜靜的，明明面對面，讓人感覺很孤單。
家里已經(jīng)冷清了多少年？
反正飯菜沒什么滋味，他開始默數(shù)起來，從小學(xué)四年級數(shù)起，細細數(shù)完，已經(jīng)快要十二年了啊。時間這么久，久到陸緒幾乎都忘了媽媽說話是什么聲音，笑起來是什么模樣，做的飯菜是什么味道。
媽媽還在的時候，她在廚房里忙活著，老爸不喜歡說話，不會講故事，帶著陸緒在客廳看電視。
老式的電視機，天線從窗子支出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屏幕就雪花一片，陸緒吵嚷著要看動畫片，老爸趴在窗子上轉(zhuǎn)著天線，不時回頭問，好了沒？
好了沒？
陸緒驚醒，伸手試了試酒壺的溫度。
好了。
兩杯酒下肚，喉頭動得有些澀。
突然想哭。
陸緒偷偷眨了眨眼，把眼淚憋回去，偷眼看了看老爸。
老爸正給酒杯里倒酒，沒注意這邊，陸緒松了口氣，不想他突然抬頭問。
你上次說的那個女生，后來怎么樣了？
四
女孩是陸緒大一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同校生，不一個專業(yè)。
兩個人在一個地方打工，家境都不算太好，假期過去之后長工回到店里，老板說人手夠了要剔除一個，女生糾結(jié)著的時候，陸緒辭職了。
女孩很感動，要了陸緒的聯(lián)系方式，幫他一起找下一份工作。
女孩喜歡找他抱怨工作時候的煩心事，喜歡找他一起拼單去吃減價的飯店，喜歡找他一起去不要錢的公園散步，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歌告訴他聽，喜歡打聽他班上有意思的事情，喜歡考完之后找他一起出去逛，一邊走一邊指著路邊的店，這個好呢，還是這個好呢，哎呀，好貴啊。
陸緒一直是知道的，但是兩個人都沒有說破。
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全部說清楚，才會明白。
大三開學(xué)的時候，女孩來找他，說有一個認識的人，在學(xué)校旁邊開了一家小超市，要兩個人。
看著她滿臉的期待，陸緒不知道為什么，拒絕了。
女孩似乎懂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全部說清楚，才會明白。
陸緒最搞不明白的是，她沒問為什么。
五
哦，為什么？
陸緒哼了兩聲，不知道怎么回答。
沒什么。
老爸也同樣哼了兩聲。
不喜歡？
陸緒愣了一下。
挺喜歡的。
哦......
老爸沒繼續(xù)說什么，搞得陸緒莫名其妙。
陸緒也沒有在意，他本來就這么奇怪的，向來這樣。話也說不明白，有事也不告訴你，整天板著個臉，說話就像應(yīng)付，甚至當(dāng)年媽媽是怎么去世的，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親口說過。
陸緒只記得，那天周末他照例在家做作業(yè)，老爸和媽媽出門去，他做完作業(yè)在家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黑了，等到路燈亮起來，等到半夜終于忍不住睡著在沙發(fā)上，第二天中午只有老爸一個人回來。
接著家里來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老爸也不說話，看著他們收拾媽媽的東西。
再然后，就是媽媽的葬禮。
陸緒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哭累了，睡著了，不知道有多久醒過來，接著哭，他一點都不看。
從那年開始，整個家里就失去了聲音。
陸緒又看了一眼父親，嘆了一口氣。
還是順眼不起來。
六
女孩家里的情況也不是太好，但好在父母都在，只是家里比較窮。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故意不去談對方的家境，但是有些時候又無可避免地要說到一些，兩年下來，不算知根知底，也算是清楚一些。
因為陸緒很小就沒了母親，女孩對他很照顧，有時候陸緒心情不好，別人都不知道，她卻能看出來，想盡辦法逗他開心。
他其實是很感動的，平時的時候也很慣著她，她想做什么都由她，她想要什么一起想辦法，她生病的時候幫她代班。
有時候他會想，這算不算是緣分？
每次這么想的時候，他會偷偷看身邊的女孩，女孩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調(diào)皮地沖他笑，問他，怎么了？
他也笑，沒什么。
回過頭去，心里便有些肯定。
大概是的？
因為家里窮，女孩學(xué)習(xí)很努力，她說畢業(yè)要找一個好工作，然后盡早養(yǎng)活家里。
陸緒問她，在哪找工作呢？
女孩想了想，在學(xué)校這邊吧，你呢？
陸緒突然覺得自己沉默得像老爸，許久才抬起頭。
哦......我回家。
七
老爸沉默的時候整個臉都是硬的，捏著酒杯看著窗外，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像鐵打的一樣一動都不動。
據(jù)說當(dāng)初姥姥家就是看中老爸這種少說話多干活的踏實勁兒才把媽媽嫁給他。
當(dāng)然這也是聽姥姥說的。
每次說起媽媽的時候，姥姥都哭得一塌糊涂，姥爺在旁邊看見，吼著“哭什么哭，沒出息的樣兒”，然后甩手很快出了屋，很久才回來。
陸緒突然很想知道，當(dāng)初老爸和媽媽戀愛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光景，于是他試著問。
爸，你當(dāng)初跟我媽是怎么認識的？
老爸把視線從窗口挪開，看了他一眼，放下酒杯的手搭在桌沿上，眨了眨眼。
問這個干嘛？
就知道是這樣，陸緒心里暗道一聲。
沒什么。
陸緒的心里突然有些生氣，又不知道在生氣什么，火氣沒處撒，于是又補充道。
不想說我就不問了。
八
女生經(jīng)常安慰陸緒，老爸并不是那種冷冰冰的人。
但是這話從女孩嘴里說出來，總讓陸緒有些心虛。
老爸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人，他當(dāng)然知道，可他就是想生氣，這又有什么辦法？
上了初中之后，老爸喝酒很厲害，喝多了喜歡絮絮叨叨說些沒頭沒腦的東西。那些年他經(jīng)常晚上喝得醉醺醺回來，步子都邁不穩(wěn)，還要跌跌撞撞到陸緒的房間問他作業(yè)寫完了沒，上課好好聽課了嗎。
陸緒被問煩了會跟他頂嘴，他就生氣了，紅著臉跟陸緒吵嚷，兩個人不歡而散，陸緒自己偷偷在屋子里看著媽媽的照片哭，哭累了之后去洗手間洗把臉，去給老爸蓋被。
家里有些親戚，旁邊也有些鄰居，還是很熱心的，平日對陸緒很照顧，也會勸老爸續(xù)弦，陸緒其實是理解的，他不在乎。
老爸喝醉了把他們都趕走，陸緒問他，你為什么不找個后的？
他癱坐在沙發(fā)上沖他吼，家里有你爸還不夠嗎？
陸緒不知道為什么就哭了，我沒有喝成這樣的爸爸！
女孩說，老爸一定很愛媽媽。
是嗎？陸緒看她。
說這句話的時候，女孩的臉上是幸福的，陸緒的心里抽了一下。
本來應(yīng)該是幸福的，可是老爸哭得那么傷心，叫他怎么開心的起來？
九
我和你媽，是高中認識的。
老爸居然開了口，陸緒愣了一下看向他。
我們高中在一個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上學(xué)，我在家里是老大，經(jīng)常逃課幫家里干活，所以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
你媽在班上學(xué)習(xí)特別好，但是家里有四個女娃，地里的活干不好，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
班上的那些人，有很多不在一個村里，但是到了活兒多的時候很多人都到別人家?guī)兔Ω梢稽c，那年我們幾個去你媽家干活，中午吃飯的時候飯都沒做夠，我都沒好意思吃飽。
下午干活的時候你媽過來把我叫到一邊，說看你沒吃飽，偷偷塞給我一個雜面的饅頭。
老爸說到這兒停頓了好一會兒，陸緒問，然后呢？
然后？
老爸想了想，然后就高中畢業(yè)了。
陸緒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那個時代的故事。
高中畢業(yè)以后，我來縣城找工作，在工廠做活計，那個時候工廠那么苦你們這些小孩怎么能懂，你們現(xiàn)在，什么都是那個自動化的，我們那會兒全是手工。
干了倆月累死累活的，我都不想干了，想著不如回家種地，干活的時候就開始偷懶，有天偷懶的時候溜達遠了就看見你媽從對面廠房出來，看見我跟我打招呼，后來我才知道因為家里窮，她從開始就沒想過要上大學(xué)。
后來我們倆下工了以后就經(jīng)常一塊兒騎自行車回家。
她下工比我早，在門口等我半個鐘頭，騎車子回去三十多里路，一直騎到天黑，有時候她車被家里人用了，我也馱她兩天。
再后來，我找人說了媒，兩家張羅著把婚結(jié)了。
再后來，有了你。
再后來.......
老爸沒了聲音，陸緒抬頭看他。
還是那個姿勢，捏著酒杯看夜晚的窗外，另一只手抓著筷子，鐵打的胳膊有些顫抖。
燈泡響了兩聲，路燈閃了兩下。
還未等路燈亮起來，陸緒低下了頭，生怕看清老爸臉上的眼淚。
十
所以說啊，你就不要再勸他續(xù)弦了。
女孩這么說的時候，陸緒沒有看她，怕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眼神里的尷尬。
女孩家里有兩個孩子，弟弟也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很好，跟他姐姐一樣好，家里人也都很開心，明明是男生，偏偏胸?zé)o大志，說好了要回家工作順便能照看父母，姐姐卻在外面拼前程。
真是個奇怪的家庭。
陸緒這么想，又自嘲起來，自己好像沒資格這么說人家？
所以你已經(jīng)決定好要留在這邊工作了？
女孩點點頭，已經(jīng)打聽了有些時候了，我覺得有幾個地方挺適合你的......
可是，他一個人在家，我放心不下。
女孩沉默了。
陸緒也沉默了。
兩個人并排在學(xué)校里走著，從東面走到西面，什么也沒說。
轉(zhuǎn)過拐角，到了宿舍樓下，陸緒嘆了口氣。
我上去了。
女孩抬頭看他，點點頭。
我知道了。
十一
你呢？你喜歡那個女生是嗎？
老爸打開餐廳的燈，臉上鐵板一塊完全看不出哭過的樣子。
陸緒嘴里咗著一塊雞脖，含糊道，沒什么，她要留學(xué)校那工作，我想回家。
老爸應(yīng)了一聲坐回來，扒拉了兩下已經(jīng)有些涼的菜，這才盛了一碗飯開始慢慢吃起來。
你是男的，多遷就人家一點。
吃著吃著，老爸突然放下碗說。
陸緒看著他站起來。
哦。
嗯，把桌子收拾了。
嗯。
看著老爸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陸緒知道他去看媽媽了。
匆匆吃完這一桌飯，站起來的時候陸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喝得有些多，差點沒站穩(wěn)。
洗了一把臉，收拾了桌子，碗筷放在水池里洗干凈，剩飯剩菜塞進冰箱，陸緒才發(fā)現(xiàn)回來買的月餅連袋子都還沒開。
坐在沙發(fā)上接著窗外的路燈打開袋子，挑出一塊掰開，一半放在嘴里嚼著，另一半拿在手里。
嘴里甜甜的，嚼碎了，咽下去，一點渣都不剩，嘴里還是甜的。
陸緒突然站起來，拎起袋子向老爸的臥室走過去。
抬手打開門，屋里沒有開燈。
老爸坐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媽媽的照片，看不出哭了沒有。陸緒坐到他旁邊，另一半遞到他手里，看他默默吃完。
想她嗎？老爸問。
陸緒知道，其實老爸其實是在問他自己，他告訴他。
想了。
十二
老爸得到了答案，把陸緒趕出了屋。
隔著墻壁的哭聲小得陸緒都懷疑自己為什么能聽到。
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路上的車輛漸漸少了很多，天上的月亮圓了又圓，對面的樓層每家每戶的燈火都是溫暖的一片。
陸緒掏出煙盒，抽出一根放在嘴邊還未等點著，桌上的手機亮了一下。
女孩發(fā)了一張月亮的照片。
中秋快樂啊。
陸緒笑了，回她。
同樂同樂。
你和你老爸還好嗎？
陸緒點著了煙，輕輕抽了一口，猶豫了一下，回道。
還好。
然后又添上了一句，老爸在哭。
女孩“哦”了一聲，沒動靜了。
陸緒放下手機，一根煙抽完，把煙蒂摁在煙灰缸里碾了碾，細細聽，隔壁已經(jīng)沒有了動靜。
他拿起手機對女孩說。
你說的對，老爸一定很愛媽媽。
女孩說。
可是，他愛不到了......
十三
臨走的時候，老爸給陸緒包了兩包魚干塞到他手里。
車站的人很多，老爸站在人群里，干瘦得跟手里的魚干一個樣。
陸緒想說什么，結(jié)果還是沒說出來。
老爸推了他兩把。
走吧！
嗯。陸續(xù)點頭，轉(zhuǎn)身就走。
記得把對象帶家里來??！
陸緒回頭，老爸還是那張鐵板的臉，鐵打的手沖他揮了揮。
走吧！
十四
十一我要回家一趟。
不打工了嗎？
嗯......我爸要結(jié)婚了。
哦。
你上次說適合我的那幾個工作是哪的來著？